麓山別墅的客廳,燈火通明,卻驅不散那份彌漫在空氣中的、沉重的冰冷。五年了,這裏的陳設幾乎未曾改變,就連空氣中飄浮的,也還是那種昂貴的、帶着距離感的香氛。蘇晚牽着辰辰站在客廳中央,仿佛一個誤入者,與這精心打造的“家”格格不入。
傅瑾琛揮手讓傭人退下,偌大的空間只剩下他們三人,以及無聲流淌的暗涌。
“坐。”傅瑾琛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但那緊繃的下頜線和始終膠着在蘇晚與辰辰身上的目光,泄露了他內心的驚濤駭浪。
蘇晚沒有動,只是將辰辰往身後又護了護。“傅總,有什麼話,請直說。說完,我們要回去。”
“回去?”傅瑾琛像是被這個詞刺到,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回哪裏去?蘇晚,這裏才是你的家!”
“家?”蘇晚像是聽到了一個極其荒謬的詞,她環視着這華麗卻冰冷的牢籠,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嘲諷,“傅總,一個替身住的地方,也配稱爲家嗎?”
又是“替身”!
這兩個字如同最惡毒的詛咒,一次次被提起,一次次將他釘在恥辱柱上。傅瑾琛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至極,他胸口劇烈起伏,幾乎要控制不住那翻騰的怒火和悔恨。
“過去是我錯了!”他終於低吼出來,聲音帶着破釜沉舟的痛楚,“蘇晚,我知道我錯了!我不該把你當成她,我不該說那些混賬話!可這五年……這五年我……”
他想說他找她找得快瘋了,想說每一個沒有她的日夜都是煎熬,想說那幅被劃破的向日葵和那本速寫本是如何日夜折磨着他。可當他看到蘇晚那雙平靜無波,甚至帶着些許憐憫的眼睛時,所有的話都哽在了喉嚨裏。
她的平靜,是對他所有痛苦最殘忍的否定。
一直安靜待在蘇晚身後的辰辰,忽然拉了拉媽媽的衣角,小聲說:“媽咪,我渴了。”
孩子的童音打破了兩個成年人之間劍拔弩張的對峙。
蘇晚立刻彎腰,柔聲問:“想喝什麼?媽媽給你倒。”
傅瑾琛看着這一幕,看着蘇晚對兒子自然而然的溫柔,再對比她對自己的冰冷疏離,心髒像是被浸泡在酸液裏,腐蝕般的疼痛蔓延開來。這是他傅瑾琛的兒子,卻對他這個父親充滿戒備,甚至……帶着敵意。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涌的情緒,走到酒櫃旁,倒了一杯溫水,親自遞過去,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柔和一些:“喝點水。”
辰辰看着遞到面前的水杯,又抬頭看了看傅瑾琛,沒有立刻去接,而是先征詢地望向蘇晚。
這一個細微的動作,像一根針,精準地刺破了傅瑾琛強裝的鎮定。他的兒子,在防備他。
蘇晚對辰辰微微點頭,辰辰這才伸出小手,接過了水杯,小聲說了句:“謝謝叔叔。”
又是叔叔……
傅瑾琛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蘇晚直起身,再次看向傅瑾琛,語氣帶着不容商榷的決絕:“傅瑾琛,看到孩子,你也該放心了。他很好,我也很好。我們有自己的生活。過去的一切,對我來說已經徹底翻篇。請你……不要再打擾我們。”
“翻篇?打擾?”傅瑾琛像是被這兩個輕飄飄的詞徹底激怒,他眼底翻涌着猩紅,聲音壓抑而危險,“蘇晚,他是我的兒子!身上流着我傅瑾琛的血!這不是你一句翻篇就能抹殺的事實!你想帶着我兒子遠走高飛,去過沒有我的生活?你問問他同不同意!”
他指着辰辰,因爲激動,額角青筋暴起。
辰辰被他突如其來的厲色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蘇晚身後縮了縮。
蘇晚立刻將兒子完全護住,眼神徹底冷了下來,如同覆上一層寒霜:“傅瑾琛!你嚇到孩子了!”
她護犢的姿態徹底刺痛了傅瑾琛。他看着她,看着那個與他血脈相連卻視他如洪水猛獸的孩子,一種巨大的、名爲“失去”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滅頂而來。
他不能失去!他已經失去了五年!絕不能再失去!
“他是我的兒子!”傅瑾琛幾乎是偏執地重復着這句話,仿佛這樣才能確認某種所有權,“蘇晚,法律上,倫理上,他都是!你休想再帶着他消失!”
蘇晚看着他眼中那近乎瘋狂的占有欲,心一點點沉下去。她知道,傅瑾琛絕不會輕易放手。血緣,成了他手中最有力的枷鎖。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裏面只剩下疲憊的清明:“所以呢?傅總打算怎麼做?動用你的權勢,把我綁在身邊?還是……把辰辰從我身邊搶走?”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一種洞悉一切的悲涼。
傅瑾琛被她問得一怔。綁在身邊?搶走孩子?他想要的不止這些!他想要她回來,想要孩子認他,想要一個……完整的家。可這些話,在蘇晚冰冷的注視下,他竟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我……”他張了張嘴,喉嚨幹澀。
就在這時,辰辰忽然抬起頭,那雙酷似傅瑾琛的眼睛清澈而認真地看着他,奶聲奶氣卻語出驚人:
“叔叔,你真的是我爸爸嗎?”
一瞬間,整個客廳鴉雀無聲。
傅瑾琛所有的怒火、偏執、瘋狂,都在孩子這句純真的問話中,凝固了。他看着那張小小的、與自己無比相似的臉,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澀、疼痛、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洶涌而來。
他蹲下身,試圖與辰辰平視,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沙啞和小心翼翼:“是,我是你爸爸。”
辰辰眨了眨大眼睛,似乎在消化這個信息,然後他歪着頭,又問了一個讓傅瑾琛靈魂震顫的問題:
“那爲什麼……別的小朋友都有爸爸陪,你以前都不來看我和媽咪呢?”
“是因爲……你不喜歡媽咪,也不喜歡辰辰嗎?”
孩童稚嫩的話語,沒有任何指責,只有純粹的不解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
卻像最鋒利的刀刃,瞬間剖開了傅瑾琛所有的防御,將他那五年因偏執和愚蠢而造成的缺席,血淋淋地攤開在他自己面前。
他張着嘴,看着兒子純淨無垢的眼睛,一個字也回答不出來。
不喜歡?
不,不是不喜歡。
是愚蠢,是眼盲,是……他把珍珠當魚目,弄丟了生命中最珍貴的寶貝。
蘇晚別過臉去,眼眶無法控制地泛起熱潮。她用力抱緊了兒子,將臉埋在他柔軟的發頂,掩飾那瞬間決堤的情緒。
傅瑾琛維持着蹲姿,僵在原地,像一尊瞬間被風幹的雕塑。
血緣是枷鎖,但缺席的五年,是比任何枷鎖都更難打破的,橫亙在他與孩子、與她之間,一道深不見底的鴻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