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辰那句天真又殘忍的問話,像一場無聲的雪崩,淹沒了別墅裏所有的聲音。傅瑾琛蹲在那裏,維持着一個近乎卑微的姿勢,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凍結了。他看着兒子那雙清澈見底、與自己如出一轍的眼睛,裏面沒有怨恨,只有純粹的困惑,像一面鏡子,照出他過去五年何其荒謬的缺席。
“不是……”他的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幹澀得發痛,“爸爸……沒有不喜歡辰辰。”
他艱難地吐出“爸爸”這個稱呼,心髒因這陌生的悸動而劇烈收縮。他試圖解釋,想說他不知道他的存在,想說他找過他們,可所有的理由在孩子的單純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他不知道,本身就是最大的罪過。
蘇晚別開的臉轉了過來,眼角還殘留着一絲未擦淨的溼潤,但眼神已經恢復了之前的疏離與戒備。她將辰辰往自己懷裏帶了帶,形成一個保護的姿態,無聲地對抗着傅瑾琛試圖靠近的意圖。
“辰辰累了,需要休息。”她聲音平靜,卻帶着不容置疑的逐客令,盡管這裏名義上仍是他的地盤。
傅瑾琛喉結滾動了一下,最終什麼也沒再說。他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燈光下投下一片陰影,竟顯得有些寥落。他深深地看了蘇晚一眼,那眼神復雜得像是包含了千言萬語,最終卻只是啞聲道:“二樓的主臥和旁邊的客房都收拾好了。你們……早點休息。”
他沒有再強求,也沒有再咆哮。辰辰那句話抽走了他所有強硬的底氣。他轉身,步伐有些沉重地走向書房,將那偌大的、充滿回憶的客廳留給了他們母子。
蘇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書房門後,緊繃的神經才稍稍鬆弛。她低頭,親了親辰辰的額頭:“寶貝不怕,媽媽在。”
辰辰摟住她的脖子,小聲問:“媽咪,他真的是爸爸嗎?他好像……有點難過。”
孩子敏感地捕捉到了傅瑾琛情緒的變化。蘇晚心中一酸,抱緊了兒子:“是的。但是辰辰,有些事情很復雜。媽媽只希望你快樂,其他的,交給媽媽來處理,好嗎?”
辰辰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這一夜,麓山別墅的三人,無人安眠。
蘇晚躺在曾經熟悉的大床上,身邊是熟睡後呼吸均勻的辰辰,她卻睜着眼睛,毫無睡意。空氣中仿佛還殘留着傅瑾琛的氣息,那些被刻意遺忘的、夾雜着甜蜜與痛苦的記憶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來。他剛才離去時那受傷又隱忍的眼神,不斷地在她腦海中回放,攪得她心煩意亂。
而書房裏的傅瑾琛,更是徹夜未眠。他面前的煙灰缸裏堆滿了煙蒂,電腦屏幕亮着,上面是陳銘發來的、關於蘇晚這五年簡單卻清晰的軌跡報告。如何在異國他鄉獨自生下孩子,如何一邊照顧幼子一邊重新拾起設計,如何在短短幾年內以“Sunny”之名驚豔國際設計圈……每一行字都像在無聲地訴說她的堅韌與不易,也像一記記耳光,扇在他的臉上。
他到底,對那個看似柔弱的女人,做了多麼混賬的事情?
第二天清晨。
蘇晚帶着辰辰下樓時,意外地發現餐廳裏已經擺好了早餐。中西合璧,精致豐富,顯然是用了心的。
傅瑾琛坐在主位,穿着一身休閒的家居服,少了幾分商場的凌厲,卻多了幾分不自然的局促。他看到他們,立刻站了起來,目光先是落在蘇晚臉上,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然後迅速轉向辰辰,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溫和。
“早,”他聲音有些幹澀,“不知道你們喜歡吃什麼,就讓廚房都準備了一些。”
辰辰看着滿桌的食物,大眼睛眨了眨,沒說話,只是緊緊拉着蘇晚的手。
蘇晚淡淡點頭:“謝謝傅總費心。”
依舊是疏離的“傅總”。
傅瑾琛眼底閃過一絲黯淡,但沒說什麼,只是替他們拉開了椅子。
用餐過程安靜得近乎詭異。只有餐具輕微的碰撞聲。傅瑾琛幾次想開口,目光掠過蘇晚平靜的側臉和辰辰埋頭認真吃飯的小模樣,又都把話咽了回去。
飯後,辰辰坐在客廳的地毯上玩自己帶來的樂高積木,蘇晚坐在沙發上看着他,傅瑾琛則站在不遠處,像一個格格不入的旁觀者。
他看着辰辰靈巧的小手飛快地拼搭着一個復雜的城堡模型,那專注的神情,和他處理工作時如出一轍。一種奇異的、混合着驕傲與酸澀的情緒在他胸腔裏彌漫。
他忍不住走近了幾步,在離辰辰不遠不近的地方蹲下,試圖找些話題:“這個……很難拼嗎?”
辰辰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繼續手上的動作,小聲道:“還好。”
傅瑾琛有些訕訕的,他從未有過與小孩子相處的經驗,此刻顯得笨拙而無措。他看着散落一地的積木零件,猶豫了一下,拿起一塊看起來應該用在塔樓頂部的積木,試探性地遞過去:“是……用在這裏嗎?”
辰辰看了看他手裏的積木,又看了看自己的城堡,搖了搖頭,奶聲奶氣地糾正:“不對,叔叔,那個是放在後面的。這個才是塔頂的。”他拿起另一塊形狀略有不同的積木,熟練地卡了上去。
傅瑾琛拿着那塊被“否定”的積木,僵在原地,臉上閃過一絲罕見的窘迫。
蘇晚在一旁靜靜地看着,看着那個在商場上翻雲覆雨、說一不二的男人,在自己兒子面前露出如此笨拙甚至有些可憐的模樣,心底某個堅硬的角落,似乎被極輕微地觸動了一下。
但也僅僅是一下。
她站起身,走到辰辰身邊,柔聲道:“辰辰,我們該回去了。下午約了安娜阿姨去看畫展,記得嗎?”
辰辰乖巧地點頭,開始收拾自己的樂高。
傅瑾琛猛地抬頭,看向蘇晚,眼神裏帶着急切:“你們……要走?”
“傅總,”蘇晚迎上他的目光,語氣平和卻堅定,“我們有自己的生活。昨天是個意外,但生活總要回到正軌。”
“這裏就是正軌!”傅瑾琛脫口而出,但看到蘇晚瞬間冷下來的眼神,以及辰辰疑惑望過來的目光,他後面的話堵在了喉嚨裏。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具有強迫性,“我的意思是……孩子需要穩定的環境。這裏,也是他的家。”
“家不是一座房子,傅瑾琛。”蘇晚看着他,眼神清冽,“家是心安之處。這裏,給不了我心安。”
她牽起收拾好東西的辰辰,看向傅瑾琛,做出了最後的表態:“關於辰辰,我不會阻止你們相認。但如何相處,需要時間,需要真心,而不是靠強權和血緣的捆綁。如果你真的想彌補,請先學會尊重我的意願,和孩子的感受。”
她沒有再給他反駁的機會,微微頷首,牽着辰辰,徑直走向門口。
這一次,傅瑾琛沒有阻攔。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們母子離開的背影,陽光從門廊照進來,將他們的影子拉長。他忽然想起五年前,她也是這樣決絕地離開。
但這一次,似乎有什麼不同了。
她給了他一個機會,一個用“時間”和“真心”來彌補的機會。
盡管前路依舊布滿荊棘,但那一絲從絕望裂縫中透出的微光,卻讓傅瑾琛那顆冰封了五年的心髒,重新感到了微弱的、卻真實存在的悸動。
他失去的,或許還有機會,一點點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