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不是那種豁然開朗的亮,而是慢慢的,一點一點的,像有人用極淡的墨,一層層染着天邊。先是灰白,然後摻進一絲魚肚白,再後來,有了淡淡的金邊。
朱由檢站在船頭,看着這變化。
風比夜裏小了些,但還是冷。晨風帶着河水的溼氣,撲在臉上,涼颼颼的。他裹緊了那件灰色棉袍——上面還沾着昨夜的血跡,已經幹了,變成暗褐色的斑點。
身後傳來腳步聲。
是徐楓。
他換下了溼衣服,穿着王承恩從包袱裏找出來的一件舊短褐。衣服有點小,繃在身上,顯得他更瘦了,但那股書生氣淡了許多,多了幾分江湖人的利落。
“恩公。”他走到船頭,和朱由檢並肩站着,“天亮了。”
“嗯。”朱由檢應了一聲。
兩人沉默地看着河面。
河水在晨光裏泛着粼粼的波光,不再是夜裏那種幽暗的顏色。兩岸的田野也清晰起來,田壟,溝渠,遠處稀疏的村落。有炊煙升起,細細的,直直的,在清晨的空氣裏緩慢飄散。
“人間煙火。” 朱由檢想,“可惜,不知道這煙火能維持多久。”
“恩公。”徐楓突然開口,“昨夜……多謝。”
朱由檢轉頭看他。
徐楓的臉上沒什麼表情,但眼神很認真。
“謝什麼?”
“謝您出手。”徐楓說,“那一匕首……很果斷。不是每個人,第一次都能那樣。”
朱由檢想起昨夜匕首刺進肉裏的感覺。
軟,熱,然後才是阻力。
他胃裏一陣翻騰。
但他強壓下去了。
“自保而已。”他說。
“自保也需要勇氣。”徐楓頓了頓,“尤其對讀書人來說。”
朱由檢看了他一眼。
“你是在說自己嗎?” 他想問,但沒問出口。
“徐公子。”他換了個話題,“你對南方,了解多少?”
徐楓想了想。
“學生是通州人,離運河近,南來北往的消息聽得不少。”他說,“聽說南京那邊,史可法史大人已經擁立福王監國,正在整頓兵馬。”
福王。
朱由檢在記憶裏搜索這個人。
福王朱由崧,是萬歷皇帝的孫子,按輩分算是他的堂兄。歷史上,南明第一個皇帝就是他。
“這麼快就立監國了?” 朱由檢皺眉,“北京才陷落幾天……”
“消息傳得快。”徐楓說,“而且,南京那邊早有準備。聽說史大人年初就在整頓江防,招募義勇。”
朱由檢點點頭。
史可法,他知道這個人。歷史上是南明的忠臣,最後死守揚州,殉國而死。
“是個可用之人。” 他想。
“除了史可法,還有誰?”他問。
“還有馬士英,阮大铖……”徐楓頓了頓,“不過這些人,名聲不太好。”
“何止不太好。” 朱由檢在心裏冷笑。
馬士英,阮大铖,都是南明出了名的奸臣。黨爭,貪腐,排擠忠良,最後把南明搞垮,有他們一份“功勞”。
“不過現在歷史變了。” 他想,“我來了,這些人……得好好‘用’起來。”
他看向徐楓。
“徐公子。”他緩緩開口,“如果……我是說如果,到了南京,你想做什麼?”
徐楓沉默了片刻。
“學生……想從軍。”他說。
“從軍?”朱由檢有些意外,“讀書人不都是想考功名嗎?”
“功名?”徐楓笑了,笑容有點苦,“恩公,您看看這世道。京城破了,皇上……不知道是死是活。北方是闖賊,關外是建奴。這時候,功名有什麼用?”
他看向遠方,眼神變得銳利。
“學生讀書,是爲了明理。但現在,理明了,卻救不了國。不如從軍,一刀一槍,殺出個太平。”
他說得很平靜。
但朱由檢聽出了裏面的決絕。
“是個有血性的。” 他想。
他正要說話,身後傳來了周皇後的聲音。
“陛下,徐公子,吃點東西吧。”
朱由檢轉身。
周皇後端着一個破碗,碗裏是稀粥——是老船夫用隨身帶的一點米熬的,很稀,但熱騰騰的,冒着白氣。
她的頭發已經重新梳過了,挽成簡單的婦人髻。臉上也擦幹淨了,雖然還有些憔悴,但那股端莊的氣質又回來了。
她端着碗的樣子,很自然,像是做了無數次。
“皇後親自端飯……” 朱由檢心裏有點不是滋味。
他接過碗:“辛苦了。”
周皇後搖搖頭,又盛了一碗給徐楓。
徐楓趕緊雙手接過:“多謝夫人。”
他的態度很恭敬,但眼神裏有一絲探究。
“他還在猜我們的身份。” 朱由檢想。
三人坐在船頭,喝着稀粥。
粥真的很稀,幾乎能照見人影。但熱乎乎的,喝下去,胃裏舒服了不少。
王承恩和老船夫在船尾吃。老船夫一邊吃,一邊還在後怕,絮絮叨叨地說着昨夜的事。
“老漢我撐船三十年,頭一回遇到這種事……差點把命丟了……”
“老丈放心。”王承恩安慰他,“到了地方,再加你錢。”
“加錢好,加錢好……”老船夫嘟囔着。
太陽完全升起來了。
金紅色的光,灑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的,像鋪了一河碎金。
兩岸的景色更清楚了。
田裏有農夫在幹活,弓着腰,一下一下地鋤地。遠處村落裏,有雞鳴狗吠,還有小孩的哭鬧聲。
“太平景象。” 朱由檢想,“可惜,不知道能太平多久。”
船繼續前行。
過了蘆葦蕩,河面寬了許多。偶爾有別的船經過,大多是漁船,也有幾艘貨船,吃水很深,不知道裝的什麼。
每有船經過,徐楓都會警惕地盯着,直到對方遠去。
“徐公子不必這麼緊張。”朱由檢說,“這裏離北京已經遠了。”
“小心無大錯。”徐楓說,“恩公,您看那邊。”
他指向岸邊。
岸上,有一隊人。
不是兵,看起來像是逃難的百姓。拖家帶口,背着包袱,推着獨輪車,沿着河岸往南走。人不少,有二三十個,走得緩慢而疲憊。
“逃難的。”朱由檢說,“京城陷落,周邊的人都往南逃。”
“不止周邊。”徐楓說,“學生聽說,北直隸,山東,都有流民往南走。路上……不太平。”
朱由檢明白他的意思。
逃難的人多了,匪盜也就多了。昨夜的水匪,只是冰山一角。
“我們得盡快到南京。”他說。
“是。”徐楓點頭,“不過恩公,有句話,學生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
“到了南京,您打算怎麼……安身?”徐楓問得很委婉,“做生意,需要本錢,需要門路。學生雖然沒什麼本事,但在南京有幾個同窗,或許能幫上忙。”
“這是在試探我到底有多少家底。” 朱由檢想。
他笑了笑:“本錢我有,門路……慢慢找。徐公子有心了。”
徐楓不再多問。
船又走了一個時辰。
前面出現了一個碼頭。
不大,但很熱鬧。停着十幾條船,有卸貨的,有裝貨的,人來人往。岸上有幾間茶棚、飯鋪,冒着炊煙。
“老丈,靠岸。”朱由檢說。
老船夫一愣:“恩公,要在這裏停?”
“嗯。”朱由檢說,“買點幹糧,打聽打聽消息。”
船靠了岸。
碼頭很簡陋,幾塊木板搭的跳板,走上去晃晃悠悠的。空氣裏混雜着魚腥味、汗味、還有飯菜的香味。
朱由檢讓周皇後留在船上——她太顯眼了。自己帶着王承恩和徐楓上了岸。
碼頭上的人很多。
大多是苦力,赤着上身,扛着麻袋,喊着號子。也有商人模樣的人,在和船家討價還價。幾個小孩在人群裏鑽來鑽去,撿掉在地上的東西。
朱由檢找了間茶棚,坐下。
茶棚很簡陋,幾張破桌子,幾條長凳。老板是個矮胖的中年人,一臉和氣。
“三位,喝點什麼?”
“三碗茶,再要點吃的。”朱由檢說。
“好嘞!”
很快,茶和吃食上來了。茶是粗茶,味道澀。吃食是烙餅,還有一碟鹹菜。
三人一邊吃,一邊聽周圍人聊天。
“聽說了嗎?京城真破了!”
“早聽說了!闖王進了紫禁城,坐了龍椅!”
“那皇上呢?”
“誰知道?有人說上吊了,有人說跑了……”
“跑?能跑哪去?”
“南方唄!聽說南京那邊已經立了新皇上,是福王!”
“福王?那不就是……”
“噓!小點聲!”
朱由檢慢慢嚼着餅,耳朵豎着。
消息傳得確實快。
而且,南京立監國的消息,已經傳開了。
“老板。”他叫來茶棚老板,“跟你打聽個事。”
“客官您說。”
“去南京,走水路,安全嗎?”
老板打量了他們一眼:“三位是……逃難的?”
“算是吧。”朱由檢說,“做點小生意,京城待不下去了。”
“理解理解。”老板嘆氣,“這年頭,都不容易。水路嘛……說安全也安全,說不安全也不安全。”
“怎麼說?”
“運河上,有官兵巡邏,大股水匪不敢來。”老板說,“但小股的,散兵遊勇,那就不好說了。尤其是夜裏,最好別走。”
“白天呢?”
“白天還行。”老板說,“不過客官,我看你們……就三個人?最好找個船隊搭伴走。人多,安全。”
朱由檢點頭:“多謝。”
他付了錢,又買了些幹糧——烙餅,鹹菜,還有幾個煮雞蛋。
正要離開,旁邊桌的幾個人,說話聲音大了起來。
“要我說,闖王進了京城,是好事!”一個絡腮胡漢子說,“崇禎那皇帝,摳門!加稅!逼得老百姓活不下去!換闖王,說不定能輕徭薄賦!”
“輕徭薄賦?”另一個瘦子冷笑,“老劉,你太天真了。闖王那些兵,進城後幹了什麼?搶!見什麼搶什麼!跟土匪有什麼區別?”
“那是底下人胡來!闖王肯定不知道!”
“不知道?哼,我看是睜只眼閉只眼!”
兩人吵了起來。
周圍有人勸,有人附和。
朱由檢聽着,臉色平靜。
但心裏,怒火在翻騰。
“李自成……” 他想,“你進城才幾天,名聲就臭了。也好,省得我以後收拾你費勁。”
他起身離開。
回到船上。
周皇後正在等他,見他回來,鬆了口氣。
“沒事吧?”她小聲問。
“沒事。”朱由檢把買來的幹糧遞給她,“吃點東西,我們繼續走。”
船離了碼頭。
繼續南下。
中午時分,太陽正烈。
河面上反射着刺眼的光。朱由檢坐在篷下,還是覺得熱。汗順着脖子往下流,癢癢的。
周皇後拿了塊溼布,遞給他。
“擦擦汗。”
朱由檢接過,擦了擦臉。
布是涼的,很舒服。
他看向周皇後。
她也熱,臉頰泛紅,額頭上沁着細密的汗珠。但她坐得很直,姿態依然端莊。
“熱成這樣還端着……” 朱由檢有點想笑。
他往旁邊挪了挪,給她讓出點陰涼。
“坐過來點,這邊涼快。”
周皇後猶豫了一下,坐了過來。
兩人挨着。
手臂碰着手臂。
溫度互相傳遞。
朱由檢能聞到她身上的味道——汗味,還有淡淡的,像是皂角的清香。
“其實出汗了也挺好聞。” 他腦子裏閃過這個念頭。
然後他趕緊把這個念頭壓下去。
“想什麼呢!”
他咳嗽了一聲,看向河面。
船在勻速前進。
兩岸的景色,慢慢變化。北方的蕭瑟少了,多了些綠色。樹更茂密了,田裏的莊稼也更綠了。
“快到山東了。”老船夫說。
朱由檢精神一振。
山東,離南京又近了一步。
但山東……也不太平。
記憶裏,這個時候的山東,應該在劉澤清、劉良佐這些軍閥手裏。這些人,擁兵自重,對朝廷陽奉陰違。
“得小心。” 他想。
下午,船在一個小渡口補充了淡水。
渡口很冷清,只有一家小店。店主是個老頭,話不多,但眼神很精明。
朱由檢又買了些幹糧,順便打聽消息。
“老伯,最近南下的人多嗎?”
“多。”老頭說,“一天好幾撥。都是逃難的。”
“路上安全嗎?”
老頭看了他一眼:“看運氣。”
這話等於沒說。
朱由檢付了錢,正要離開,老頭突然又說了一句。
“客官,要是遇到官兵盤查,最好……破財消災。”
朱由檢心裏一凜。
“官兵?”
“嗯。”老頭壓低聲音,“這一帶的官兵,比土匪還狠。明的要稅,暗的要錢。不給?找個由頭就把你扣下。”
“兵匪一家。” 朱由檢明白了。
他道了謝,回到船上。
把情況跟王承恩和徐楓說了。
“萬歲爺,”王承恩皺眉,“要是遇到官兵,認出您來……”
“不會。”朱由檢說,“這裏離北京遠了,沒人認得我。但錢……得準備好。”
他拍了拍懷裏的布袋。
金銀還在。
應該夠用。
船繼續走。
傍晚時分,天色又暗了下來。
今天要在船上過夜了。
老船夫找了個河灣停船,這裏背風,相對安全。
晚飯還是稀粥、烙餅。
吃完後,天完全黑了。
徐楓主動提出守夜。
“學生年輕,熬得住。王公公年紀大了,休息吧。”
王承恩看向朱由檢。
朱由檢點頭:“那就辛苦徐公子了。後半夜我替你。”
“不用,恩公好好休息。”
徐楓拿着木棍,坐在船頭。
朱由檢和周皇後進了艙。
艙裏很黑,很悶。
但比外面暖和。
兩人躺在簡陋的鋪位上——其實就是幾塊木板,鋪了點幹草。
很硬,硌得慌。
但累了一天,也顧不上了。
周皇後躺在裏面,朱由檢躺在外面。
中間隔着一點距離。
但艙太小,稍微一動,就會碰到。
朱由檢能感覺到她的體溫。
也能聽到她的呼吸。
很輕,很均勻。
“婉如。”他小聲叫。
“嗯?”
“睡不着?”
“有點。”
沉默了一會兒。
周皇後突然說:“陛下,今天在茶棚……那些人說的話,您別往心裏去。”
朱由檢一愣。
“她聽到了?”
他以爲她沒注意。
“沒事。”他說,“百姓無知,被謠言蒙蔽。”
“不是無知。”周皇後的聲音很輕,“是……苦得太久了。誰給他們飯吃,他們就信誰。”
她說得很平靜。
但朱由檢聽出了裏面的悲哀。
“她比我想的明白。” 他想。
他轉過身,面朝她。
黑暗中,只能看見她臉的輪廓。
“婉如。”他說,“等到了南京,朕會讓你過上好日子。”
“妾身不要好日子。”周皇後說,“妾身只要陛下平安,只要大明能好起來。”
她的聲音很堅定。
朱由檢心裏一熱。
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會的。”他說,“朕保證。”
周皇後回握住他的手。
握得很緊。
兩人就這樣,手握着手,躺在黑暗裏。
誰也沒再說話。
但有些東西,在無聲地傳遞。
信任。
依賴。
還有……某種更深的情感。
船外,徐楓坐在船頭,看着夜色。
河面上,有月光。
碎碎的,搖晃的月光。
他手裏握着木棍,耳朵聽着四周的動靜。
遠處有蛙鳴,近處有水聲。
一切都很平靜。
但他不敢放鬆。
他的目光,偶爾會看向船艙。
眼神復雜。
“朱由檢……” 他在心裏默念這個名字,“你到底是真皇帝,還是假皇帝?”
“如果是真……那這一路,就太有意思了。”
他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夜,還很長。
船在河灣裏輕輕搖晃。
像搖籃。
搖着船上的人,搖向未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