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如紗,籠罩着黑風峽入口。
兩壁陡峭的崖壁如巨斧劈開,向上延伸數百丈,只留下一線灰白的天空。峽谷深處,風聲嗚咽,那不是普通的風聲,更像是無數冤魂在峽谷中穿梭哭嚎,帶着一種透骨的陰寒------這便是"蝕骨黑風"。
更令人心悸的是,在那翻涌的灰黑色霧氣中,偶爾能看到一道道迅捷的黑影一閃而過,翅膀劃破空氣發出尖銳的嘶響。
鐵翼妖蝠。
隊伍聚集在峽谷入口前一片相對平坦的碎石地上,所有人都屏息望着那幽深的通道,臉上寫滿恐懼。連日的逃亡已經耗盡了大部分人的勇氣,眼前這宛如地獄入口的景象,更是讓幾個孩童嚇得低聲啜泣,被大人緊緊捂住嘴巴。
楚星河站在隊伍最前方,背對衆人,望着峽谷深處。他今天沒有拄那根竹杖,而是將其插在身旁的岩石縫隙中。晨風吹動他染血的灰布褂子,獵獵作響。他的背影依舊佝僂,但站在那裏,卻像一堵沉默的山,擋住了所有從峽谷中溢出的陰寒與絕望。
沈鈞站在隊伍中段,背上的沈心緊緊摟着他的脖子,小姑娘的身體在輕微發抖。
"怕嗎?"沈鈞輕聲問。
"不怕。"沈心的聲音有些發顫,卻異常堅定,"有哥在,有楚爺爺在。"
沈鈞緊了緊托着妹妹的手,目光落在楚星河的背影上。昨夜楚星河的話還在耳邊回響------"我將留下斷後"。他知道,分別的時刻到了。
楚星河緩緩轉過身,目光掃過這百餘名劫後餘生、滿面風霜的臉龐。他的眼神平靜,甚至帶着一絲罕見的溫和。
"都聽好了。"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待會兒,我會開路。路開,你們就全速向前沖,不要回頭,不要停歇,一直沖出峽谷另一端。聽明白了嗎?"
衆人面面相覷,有人想問什麼,但在楚星河那平靜的目光下,所有話都堵在了喉嚨裏。
"聽明白了!"李獵戶率先嘶聲應道。
"明白!"張豹、陳平等人緊隨其後。
稀稀拉拉的應和聲響起,逐漸連成一片,帶着悲壯的回響。
楚星河點點頭,不再多言。他重新轉向峽谷,深吸一口氣。
這一口氣,吸得很長。
仿佛要將周圍所有的空氣、所有的光線、甚至所有的生機,都吸入那具蒼老殘破的身軀。
然後,沈鈞看見了。
楚星河佝僂的脊背,緩緩挺直。那身洗得發白、血跡斑斑的灰布褂子無風自動,獵獵作響。他原本蒼白如紙的臉上,泛起一層不正常的、玉石般的光澤。最讓人震撼的是他的眼睛------那雙原本渾濁的眼眸,此刻亮如晨星,深邃如夜空,裏面仿佛有無數星辰在生滅、流轉。
一股難以言喻的氣息,從老人身上升騰而起。
那不是氣血境武者的血罡勃發,也不是精神境強者的意志威壓,而是更加浩瀚、更加古老、更加蒼茫的氣息。仿佛站在那裏的不再是垂暮老人,而是一座亙古存在的山,一片包容萬物的星空。
天空中,尚未完全散去的晨星,似乎同時明亮了一瞬。
楚星河抬起右手,並指如劍。
指尖,一點星光亮起。
那星光初時微弱,卻在出現的瞬間,便奪走了所有人的目光。它不像火焰那般熾烈,不像雷霆那般狂暴,它只是純粹的、冰冷的、璀璨到極致的光,蘊含着某種亙古不變的秩序與鋒利。
"劍。"
楚星河開口,只吐出一個字。
聲音落下的刹那,他並指向前,輕輕一劃。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勢,沒有撕裂空氣的爆鳴。
只有一道凝練如實質、純粹由星光構成的劍氣,從他指尖射出。劍氣寬不過三尺,長卻仿佛無限延伸,筆直地射入黑風峽深處。
然後,奇跡發生了。
劍氣所過之處,那翻滾嗚咽的蝕骨黑風,仿佛遇到了無形的屏障,向兩側排開,顯露出一條寬約兩丈、筆直向前的通道!通道內的地面,被劍氣餘波犁出一道淺淺的溝壑,兩側的灰黑色霧氣翻涌着,卻無法侵入分毫。
更令人震撼的是,那些隱藏在黑風中的鐵翼妖蝠------它們尖叫着試圖撲向劍氣,卻在靠近的瞬間,身體僵直,隨即無聲無息地化爲漫天血霧,連殘骸都沒留下!
一劍開道,風停蝠滅!
所有人都呆住了,張大了嘴巴,連呼吸都忘了。
這......這是人力所能及的嗎?
"走!"
楚星河的聲音響起,嘶啞、急促,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沈鈞第一個反應過來,他背緊妹妹,嘶聲大吼:"沖!跟着劍氣通道!不要停!"
李獵戶、張豹等人如夢初醒,連忙催促着隊伍:"快!快走!"
人群涌動,帶着哭喊、帶着踉蹌,卻爆發出最後求生的力量,沖向那條星光開辟的通道。老人們互相攙扶,壯年背着孩童,傷員咬着牙拼命跟上。
沈鈞沖在隊伍中段,他回頭看了一眼。
楚星河依舊站在原地,保持着並指前劃的姿態。但他的身軀在微微顫抖,臉上那層玉石般的光澤正在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死寂的灰白。他的嘴角,一縷暗紅色的血絲緩緩淌下。
"楚爺爺!"沈鈞心頭劇痛,幾乎要停下腳步。
"走!"楚星河的目光掃過他,眼神嚴厲如刀。
沈鈞咬牙,扭回頭,強迫自己向前沖。背上的沈心把臉埋在他頸窩,低聲抽泣。
通道很長,兩側是翻涌的灰黑霧氣,不時有鐵翼妖蝠悍不畏死地撞向通道邊緣,然後在星光的餘威下化爲血霧。血腥味混雜着峽谷陰寒的氣息,令人作嘔。
隊伍拼命奔跑,腳步聲、喘息聲、孩童壓抑的哭聲在通道內回蕩。不時有人摔倒,立刻被旁邊的人拉起。這個時候,沒人敢停。
沈鈞能感覺到,背後那道支撐着通道的劍氣,正在減弱。兩側的蝕骨黑風開始緩慢地向內擠壓,通道在變窄。
快!再快一點!
他幾乎能聽到自己心髒擂鼓般的跳動聲。
終於,前方出現了亮光------不是星光,而是正常的、灰白色的天光。出口!
"看到出口了!沖啊!"有人嘶聲呐喊。
希望點燃了最後的力量,隊伍爆發出更快的速度。
就在沈鈞即將沖出峽谷的瞬間,後方,楚星河的聲音穿透風聲,清晰地傳入他耳中,也仿佛響徹在整條峽谷:
"沈鈞,記住!"
"《武神道章》非竊取天地之力,乃開創自身宇宙!"
"薪火不滅,人族不絕!"
"走------!"
最後一個"走"字,如同驚雷炸響,帶着一股決絕的、燃燒生命最後的意志。
沈鈞沖出峽谷,腳下一軟,差點摔倒。他穩住身形,猛然回頭。
峽谷入口方向,一道比之前璀璨十倍、百倍的星光,沖天而起!
那星光化作一柄橫貫天地的巨大星辰劍影,劍身紋路清晰如真實,無數星辰在其中流轉生滅。劍影出現的瞬間,整片天空都暗了一瞬,仿佛所有光芒都被這一劍奪走。
緊接着,是驚天動地的巨響!
不是一聲,是連綿不絕的、仿佛整座峽谷都在崩塌的轟鳴!大地在震顫,碎石從兩側山崖滾落。星光劍影在峽谷入口處轟然爆發,化作無數道細碎的星光劍雨,向着峽谷深處、向着兩側山壁、向着所有試圖追來的東西,無差別地覆蓋、切割、湮滅!
鐵翼妖蝠淒厲到極致的尖嘯連成一片,又迅速被淹沒在崩塌聲與劍鳴聲中。
蝕骨黑風被徹底攪散、撕裂。
隱約中,似乎還有更深處傳來的、某種龐大存在的憤怒嘶吼。
星光持續了約莫三息。
然後,驟然熄滅。
崩塌聲漸漸停歇,塵埃緩緩落定。
黑風峽入口,被無數崩塌的巨石徹底封死。那嗚咽的風聲、妖蝠的嘶鳴,全都消失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和彌漫在空氣中的、濃烈的塵土與焦糊味。
所有人都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那片被塵埃籠罩的廢墟,望着那道被徹底堵死的峽谷入口。
沒有人說話。
只有壓抑到極致的、細微的抽泣聲,在人群中此起彼伏。
楚星河,用他最後的力量,不僅開出了生路,更斬斷了追兵,堵死了險地。
也......埋葬了自己。
沈鈞緩緩放下背上的妹妹,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他朝着峽谷方向,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碎石地上。
一下。
兩下。
三下。
每一次磕下,都發出沉悶的撞擊聲。額頭上很快滲出鮮血,但他仿佛感覺不到疼。
沈心跪在他身邊,淚流滿面,也跟着磕頭。
李獵戶紅了眼眶,單膝跪下。張豹、陳平......一個接一個,幸存的武者們,紛紛跪倒。然後是老人、婦人、孩童......整個隊伍,百餘人,全都面向那廢墟,無聲跪拜。
沒有言語能形容此刻的悲愴與感激。
沈鈞直起身,額上的血混着塵土,順着臉頰流下。他看着那片廢墟,眼神裏最後一絲屬於少年的茫然和脆弱,徹底消失了。
只剩下如磐石般的堅定,和深不見底的沉痛。
他握緊了懷中那枚溫涼的玉簡。
"開創自身宇宙......"
"薪火不滅,人族不絕......"
楚爺爺最後的話語,在他心中反復回響,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他站起身,拉起妹妹,用嘶啞卻清晰的聲音,對身後所有幸存者說道:
"楚前輩用命爲我們換來的生路,不能浪費。"
他轉身,望向東方。天際,朝陽剛剛升起,將遠山輪廓染成淡金色。
"目標,青嵐城。"
"出發。"
沒有豪言壯語,只有簡單的幾個字。
但這一次,人們眼中不再是麻木和恐懼,而是帶着淚光、咬着牙、從廢墟和鮮血中掙扎出來的、微弱卻頑強的光。
隊伍重新集結,相互攙扶着,向着太陽升起的方向,蹣跚卻堅定地走去。
沈鈞牽着妹妹的手,走在最前。
他沒有再回頭。
因爲他知道,有些路,只能向前。
有些責任,必須扛起。
有些火種,必須傳下去。
晨光照在他染血的額頭和年輕的臉上,將那抹稚嫩徹底洗去,鍍上一層堅毅的輪廓。
他的武道之路,在這一刻,才真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