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試煉場的陰冷與壓抑尚未完全從感知中褪去,沈鈞已隨着第三批通過者,來到了斬妖司考核的最後一站——情境模擬大廳。
這是一間寬闊的圓形大廳,穹頂高聳,鑲嵌着散發出柔和白光的晶石,將整個空間照得如同白晝,與地下巷道那種刻意營造的昏暗詭譎截然不同。大廳四周牆壁光滑如鏡,隱約有細微的陣法紋路流淌,顯然造價不菲。
然而,明亮的光線並未驅散空氣中彌漫的肅穆。先一步抵達的其他考核者分散站立,許多人臉上殘留着尚未平復的緊張或疲憊,也有人閉目調息,竭力恢復着狀態。沈鈞看到了韓冰,他依舊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周身那股清冷的寒意似乎收斂了許多,只是臉色比平時更白了幾分,顯然剛才的影妖試煉對他消耗不小。柳青青與她的同伴聚在一處,正低聲說着什麼,鵝黃色的勁裝在白光下有些刺眼,她偶爾抬眼掃視四周,眼神裏倔強與傲氣依舊,卻也多了幾分凝重。
沈鈞尋了一處相對空曠的位置站定,默默運轉《武神道章》,調勻體內因影妖試煉而略有激蕩的氣血,同時讓精神沉靜下來。筋骨境後期“雷音”穩固帶來的飽滿力量感在體內流轉,經歷幻象沖擊後,他的意志似乎被淬煉得更加堅韌,對自身心神的掌控也上了一個台階。
“第三輪考核,情境判斷。”
先前那位小隊長考官的聲音在大廳中響起,不帶絲毫感情。他站在大廳中央一處微微凸起的平台上,目光掃過剩餘的不足五十名考核者。
“此輪爲單獨考核。你們將被依次送入不同的‘擬真幻陣’。幻陣將模擬斬妖司可能遇到的各類詭物、異常事件情境。你們的任務,是在有限時間內,通過觀察、分析、推演,找出事件根源,並提出至少一種可行的處置方案或思路。考核重點在於判斷力、洞察力、對詭物特性的了解以及應對思路的合理性,而非單純的武力解決。”
他頓了頓,補充道:“幻陣乃司內陣法大師布置,雖有防護,但沉浸其中,心神消耗巨大。支撐不住或自覺無法破解者,可高聲呼喊‘退出’,陣法自會中止。但這也意味着考核失敗。時限,半個時辰。”
單獨考核。情境模擬。判斷與分析爲主。
沈鈞心中了然。斬妖司面對的不僅僅是力量強大的妖魔,更有許多規則詭異、無法以常理度之的“詭物”。很多時候,蠻幹只會適得其反,甚至引發更可怕的後果。這一輪,考的就是這份冷靜的頭腦和專業的素養。
“開始吧。叫到名字者,進入對應通道。”考官手中拿着一份名冊,開始點名。
被叫到的人,依次走向大廳側面數個幽深的門戶,那裏顯然連接着不同的幻陣。每個人進去後,門戶便會泛起一陣水波般的漣漪,隔絕內外。
有人很快出來,面色蒼白,搖頭嘆息;有人則耗時頗長,出來時雖疲憊,眼中卻帶着思索或明悟的光芒。柳青青被叫到時,深吸一口氣,昂首走了進去,約莫一刻多鍾後走出,臉色不算好看,但眼神還算鎮定。韓冰進去的時間稍短,出來時依舊沒什麼表情,只是對沈鈞幾不可察地微微頷首。
“沈鈞。”考官的聲音傳來。
沈鈞收斂心神,邁步走向指定的門戶。踏入漣漪的瞬間,他感到一股柔和但無法抗拒的力量包裹住自己,眼前景象如水流般變幻、重組。
眩暈感很快消失。沈鈞發現自己站在了一條簡陋的黃土路中央。
天色是陰沉沉的黃昏,鉛灰色的雲層低垂,仿佛隨時會壓下來。空氣中彌漫着泥土、草木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陳腐氣息。路旁是低矮的土坯房,大多門窗緊閉,不見炊煙,也聽不到雞鳴犬吠,一片死寂。
這是一個小村莊。但毫無生機。
他立刻想起考核的提示——情境模擬,詭物事件。這裏,就是需要他處理的“現場”。
沈鈞沒有貿然行動,先快速觀察自身。衣着未變,佩刀也在,體內氣血運轉正常,《武神道章》帶來的敏銳感知依舊清晰。看來幻陣模擬的是環境與事件,並未直接削弱或改變考核者自身狀態。
他沿着土路向村莊內部走去。腳下塵土很厚,似乎多日無人清掃。路邊偶爾能看到散落的農具,甚至有一碗早已幹硬發黴的飯食擱在門檻外,招來了幾只蒼蠅。
太安靜了。安靜得讓人心頭發毛。
很快,他看到了“人”。幾個村民或躺或靠在自家門口、院牆邊,雙眼緊閉,呼吸微弱而綿長,胸膛起伏幾乎微不可查。他上前探查,觸手皮膚冰涼,但確實還有生命跡象,只是陷入了極深的昏睡,無論搖晃、呼喚都毫無反應。連續查看幾人,皆是如此。
“夢魘事件……”沈鈞想起在斬妖司預備役時翻閱過的有限資料,以及城衛軍檔案室看到的零星記載。能讓多人同時陷入無法喚醒的昏睡,生命力緩慢流失,常見的可能性包括“食夢妖”作祟、“地脈陰氣淤積滋生的夢魘類詭物”,或者某些特殊的、針對精神的邪術陣法。
需要更多線索。
他走向村莊中央,那裏通常會有祠堂或水井之類的公共區域。路上,他特別注意觀察昏睡者的姿態、周圍環境細節。有人臉上還殘留着驚恐,手指扣進泥土;有人則表情平靜,甚至帶着詭異的微笑。家中物品擺放大多正常,沒有激烈打鬥痕跡,似乎變故是在很短時間內、甚至是在睡夢中降臨的。
空氣中那股陳腐氣息,越靠近村子中心似乎越明顯。
祠堂找到了,是一間比普通民宅稍大些的舊屋,門扉虛掩。推門進去,裏面供奉着一些模糊的牌位,香案積灰,並無特殊。但沈鈞的目光立刻被祠堂後方天井裏的一口古井吸引。
井口以青石砌成,邊緣布滿溼滑的青苔。那股陰冷、陳腐的氣息,正是從井口幽幽散發出來的,還夾雜着一絲極其微弱的、令人不適的精神波動,類似於影妖帶來的陰冷感,但更加隱晦、綿長。
沈鈞沒有立刻靠近井口,而是先繞着祠堂檢查一圈。在井口附近的潮溼地面上,他發現了些許凌亂的腳印,有新有舊,似乎近期不止一人來過這裏。牆角還有一些散落的、已經枯萎的特殊草葉,他辨認出是一種民間偶爾用於“安神”的普通藥草,但出現在這裏,結合昏睡事件,就顯得有些刻意或不尋常。
他回到井邊,凝神感知。井內黑暗深邃,水汽很重,隱約能聽到極深處細微的水流聲。那股陰冷的精神波動,如同無形的觸須,從井底蔓延上來,雖然微弱,卻持續不斷地散發着某種“吸扯”感,並非針對肉體,而是針對精神,讓人莫名產生倦怠、想要沉眠的念頭。
“以水爲媒介?還是以‘封閉’、‘深幽’的井口環境爲依存?”沈鈞回憶起看過的案例。有些水屬性或地縛型的詭物,會以特定的環境爲“巢穴”或“規則領域”,在其影響範圍內,生靈會逐漸被其特性侵蝕。
他嚐試從地上撿起一塊小石子,丟入井中。石子落水的聲音沉悶,回蕩了片刻才消失。一切如常。
但沈鈞注意到,當他靠近井口凝神感知時,那種昏沉的誘惑感會增強。而當他退開幾步,運轉《武神道章》,以自身凝練的精神意志對抗時,感覺便迅速減弱。
“直接攻擊井底?不妥。”沈鈞冷靜分析。一來不知井底詭物具體形態和實力,貿然下去風險太大,非明智之舉。二來,斬妖司處理詭物的思路,很多時候並非硬碰硬,而是尋找其“規則”漏洞或依存條件,加以破解或驅散。
他回想起資料中提及的幾種應對思路:以陽氣旺盛之物或氣血沖擊,幹擾陰性能量場;破壞其依存環境(比如排幹井水、暴露於烈日下);使用特定的淨化陣法或符籙……
沈鈞心中漸漸有了一個方案的雛形。這個方案未必能徹底消滅井中之物(畢竟只是考核,未必需要徹底消滅),但應該能有效“處置”當前的昏睡事件,符合“提出可行方案”的要求。
他需要驗證一些想法。
沈鈞離開祠堂,在村子裏快速尋找。很快,他在一戶人家的柴房旁找到了一些晾曬的、陽氣較足的柴薪(某些樹木帶有微弱辟邪特性),又從一個昏睡者腰間取下一柄生鏽的柴刀。他回到祠堂天井,用柴刀將柴薪劈成更細的枝條。
接着,他以這些陽氣柴薪的枝條,結合地上撿到的幾塊形狀合適的石頭,在井口外圍,按照記憶中斬妖司基礎手冊上某個簡易“驅陰散瘴”陣圖的粗略樣式,擺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圈。他不知道這幻陣能否模擬陣法效果,但這至少表明了他的思路——利用陽性材料布置簡易場域,幹擾井中陰氣。
然後,他找來一個破舊的水桶和麻繩(村中常見),固定在井軲轆上。他並沒有自己打水,而是目光掃過祠堂內外。
“需要‘人’來打水,持續不斷,將井水暴露出來。”沈鈞自語。這是破壞其“封閉”、“深幽”環境依賴的思路。當然,現實中可能需要動員未受影響或解救後的村民,或者以器械代替。在幻陣中,他無法真的變出人來,但這同樣是方案的一部分。
最後,他需要考慮“正午時分”這個要素。許多陰屬性詭物在陽氣最盛的正午會受到壓制。雖然此刻幻陣模擬的是黃昏,但方案中可以明確指出選擇正午行動,效果更佳。
將所有的觀察、分析、推理和處置思路在腦中整理清晰後,沈鈞不再猶豫。他面對着古井,沉聲開口,將自己的判斷和方案清晰地陳述出來,聲音在寂靜的祠堂天井中回蕩:
“判斷:此村昏睡事件,根源在於古井中滋生的陰屬性夢魘類詭物,其規則可能與‘井水’或‘封閉深幽環境’相關,通過散發精神波動誘使生靈沉眠,汲取生命氣息。”
“處置方案:第一,選擇正午陽氣最盛之時行動。第二,於井口外圍布置簡易驅陰陣法,以陽性材料幹擾其陰氣場。第三,組織人手,以器械或人力,持續從井中打水,傾瀉於陽光直射處,破壞其‘封閉深幽’的依存環境,暴露其本源。在此期間,需以氣血護體,抵抗精神侵蝕。預計此法可逼退或削弱詭物,打破其對村莊的影響,解救昏睡村民。若其顯形反抗,則可視情況予以擊破。”
話音落下,四周景象開始微微波動、模糊。
幾個呼吸後,沈鈞重新站在了圓形大廳中,身側是那道剛剛走出的門戶漣漪。
他微微閉眼,緩解了一下沉浸幻陣帶來的輕微心神消耗,隨即睜開,眼神恢復清明。
大廳裏,通過第二輪的人已有大半完成了第三輪考核。有人面露喜色,有人垂頭喪氣,也有人如沈鈞一般,平靜地走到一旁,默默等待最終結果。
沈鈞看到韓冰已經站在那裏,對他點了點頭。柳青青也已完成,正與同伴低聲交流,偶爾瞥向沈鈞這邊,眼神復雜。
沈鈞沒有在意。他回憶着自己剛才在幻陣中的表現,審視着每一個判斷和步驟。對井口環境的細致觀察,對詭物規則的初步推斷,提出的方案兼顧了探查、幹擾、破壞環境等多個方面,且注重利用天時和現有條件,避免了盲目冒險……應該,還算符合斬妖司的要求吧?
他知道自己最大的優勢,或許不是對詭物知識的精通(他接觸的畢竟有限),而是《武神道章》帶來的遠超同階的精神感知、凝練意志,以及在白石鎮生死歷練、流亡路上養成的冷靜分析和應變習慣。這些,讓他能在有限的信息下,做出相對合理和穩健的判斷。
時間一點點過去。最後幾名考核者也陸續走出。
當所有人都完成第三輪考核後,那位小隊長考官再次出現在平台中央。他沒有立刻宣布結果,而是與幾位副考官低聲交流了片刻,目光偶爾掃過下方等待的年輕面孔。
大廳裏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決定命運的時刻。
沈鈞站得筆直,目光平靜地望着前方。無論結果如何,這三輪考核,尤其是方才的情境判斷,讓他對斬妖司的工作、對這個世界的“另一面”,有了更真切的認識。這條路上,需要的不只是鋒利的刀,更需要清醒的頭腦和堅定的心。
他,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