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既是給了雲瀾台階,也是一種隱晦的警告和未來的約定。佛門,並未完全放棄。
最終,慧明、慧覺兩位大師帶着一絲遺憾和更多的期待離去。那籠罩在大殿的沉重佛威也隨之消散。
衆人散去,大殿內只剩下雲瀾和依舊跪在地上、肩膀微微抽動的墨淵。
雲瀾緩緩轉過身,看着跪伏在地的墨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無欣慰,也無憤怒,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他沒有立刻讓墨淵起身,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良久,墨淵才自己停止了抽泣,用袖子胡亂擦了擦臉,慢慢從地上爬起來。他依舊低着頭,不敢看雲瀾,但那副怯懦惶恐的模樣,卻在他起身的過程中,如同潮水般褪去。
他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塵,動作從容,然後才抬起頭,看向雲瀾。那雙眼睛裏,哪裏還有半分淚水與恐懼?只剩下了一片冰封般的平靜與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
“師尊,”他開口,聲音平穩,與方才的哭求判若兩人,“您看……弟子這番‘知恩圖報’、‘情深義重’,演得可還使得?是否……足以替您擋下這佛門之擾?”
雲瀾看着他這瞬間的轉變,聽着他話語中那毫不掩飾的嘲諷,心中並無多少波瀾,仿佛早已預料。他沒有回答墨淵的問題,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袖袍一拂,轉身向殿外走去,只留下一句聽不出情緒的話隨風飄來。
靜室的門在墨淵身後無聲合攏,將外界最後一絲光線與聲響隔絕。雲瀾仙尊並未離去,他背對着門,身形挺拔如鬆,卻莫名透出一股沉重的疲憊感。袖袍之下,那緊握的拳緩緩鬆開,掌心赫然是幾道深陷的指痕,隱隱滲出血絲。
他閉上眼,腦海中不受控制地翻騰着自重生以來的一幕幕——墨淵那無可挑剔的“良善”,那生死關頭迸發的狠厲,那詭異莫測的佛光,那扭曲人心的“點化”,還有方才大殿之上,那收放自如、將他與佛門都玩弄於股掌之間的精湛演技……
這一切,真的只是“演”嗎?若這一切皆是演技能做到如此地步,那這孽徒的心智與掌控力,已近乎妖魔。若不是演……那潛藏在這層層僞裝之下的真相,恐怕比他所能想象的任何魔頭,都要令人心悸。
他猛地睜開眼,眼底已是一片被冰雪覆蓋的荒原,所有的動搖與混亂都被強行壓下,只剩下孤注一擲的決絕。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試探、防備、引導、懲戒……所有常規的手段都已宣告失敗。他就像是一個陷入流沙的人,越是掙扎,陷得越深。必須打破這個僵局,哪怕代價是……直面那最不堪、最危險的真相。
這一日,他撤去了墨淵住處周圍的所有禁制,只傳去一道平淡卻不容置疑的訊息:“來靜室。”
墨淵來得很快,依舊是那身粗布衣裳,步履間卻少了幾分往日的惶恐躊躇,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沉穩。他走進靜室,目光平靜地掃過雲瀾挺直的背影,然後自顧自地在雲瀾對面的蒲團上坐了下來,動作自然,沒有絲毫身爲雜役弟子的拘謹。
室內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只有兩人幾不可聞的呼吸聲交錯。
“你,究竟是誰?”雲瀾終於轉過身,目光如兩道實質的寒冰利劍,直直刺向墨淵,聲音低沉,帶着壓抑到極致的風暴。
墨淵聞言,輕輕笑了,那笑容裏沒有溫度,只有無盡的嘲諷,與他稚嫩的外表格格不入:“我是誰?我是您親手從屍堆裏撿回來的徒弟,墨淵啊。也是您……費盡心思想要‘勸導向善’的未來魔尊,不是嗎?我親愛的,師尊大人。”
他承認了!
他果然帶着記憶!
盡管早有猜測,但親耳聽到對方用如此平靜的語氣承認,雲瀾的心還是猛地一沉,仿佛墜入了無底冰窟。一股混雜着震怒、荒謬與某種果然如此的復雜情緒,瞬間沖垮了他最後的僥幸。
“你既知未來,爲何還要重蹈覆轍?爲何還要留在我身邊演戲?”雲瀾的聲音帶着壓抑的怒火,向前逼近一步,周身仙力不受控制地微微鼓蕩,震得靜室內的靈氣一陣紊亂。
“重蹈覆轍?”墨淵像是聽到了什麼極其可笑的事情,搖了搖頭,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師尊,您還是如此……自以爲是。誰告訴您,我留下來,是爲了重蹈覆轍?”
他身體微微前傾,那雙深邃的眼眸對上雲瀾銳利的目光,仿佛兩個深不見底的漩渦,要將他吞噬:
“我回來,是爲了糾正一個錯誤。”
“一個……關於我爲何會墮入魔道的,根源性的錯誤。”
雲瀾瞳孔驟縮,呼吸都爲之一滯。糾正錯誤?根源?
墨淵沒有看他,目光似乎穿透了靜室的牆壁,望向了遙遠的、沾滿血腥的過去,語氣帶着一種冰冷的追憶:
“前世,我屠戮蒼生,墮入魔道,並非因爲我天性嗜殺,也並非完全因爲您那令人窒息的‘正道’規劃。”
“而是因爲,我發現了一個真相。”
“一個關於這個世界,關於所謂‘天道’,關於所有修行者最終命運的……殘酷真相。”
他的目光轉回雲瀾身上,帶着一種近乎憐憫的神色:
“師尊,您以爲飛升之後便是極樂?以爲恪守天道便能永享太平?”
“錯了。我們都不過是……籠中之鳥,棋局之子。所謂的正道魔道,不過是幕後執棋者手中的黑白二字罷了。”
“我前世成魔,是爲了擁有足夠的力量,去打破這個牢籠!去看清棋局之外究竟是什麼!”
“而我之所以失敗……”墨淵的聲音頓了頓,看向雲瀾的眼神變得極其復雜,那復雜中,竟隱隱有一絲前世未曾有過的、微弱得幾乎無法察覺的……不甘與憾恨,“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您,我敬愛的師尊,在我最關鍵的時刻,站在了我的對立面,爲了您所堅信的‘正道’,給了我致命一擊。”
雲瀾如遭雷擊,僵在原地,腦海中一片空白。他從未想過,墨淵的墮魔背後,竟隱藏着這樣的秘密!打破牢籠?幕後執棋者?這遠遠超出了他數千年的認知範疇!他本能地想要斥其荒謬,但那話語中蘊含的某種邏輯,與他重生後察覺的種種詭異之處,隱隱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