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陳莊往回走的路,比來時更沉。太陽偏西,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卻沒拉近半分距離。王根生拎着空布包走在前面,林芝跟在後面,剛才灶房裏的爭吵像塊石頭,壓在兩人心裏,誰也沒提 —— 王根生不想問,林芝不敢說,就這麼沉默着,踩着田埂上的草屑往家挪。
路過村頭老槐樹時,林芝忽然想起回門時的模樣:林棟梁遞煙時,王根生喊的是 “叔”;陳書塞紅薯餅時,他接過來道的是 “謝嬸子”。當時她光顧着高興,沒往心裏去,可現在回頭想,村裏新媳婦回門,哪個女婿不是一口一個 “爹”“娘” 地叫?只有王根生,還守着那聲 “叔”“嬸子”,像隔着層看不見的膜,沒把她的爹娘當成自己的長輩,更沒把她當成真正的妻子。
心口像被什麼東西扎了下,細細密密地疼。林芝攥緊衣角,腳步慢了半拍 —— 原來他心裏一直沒認下這門親,連個稱呼都不肯改。那新婚夜的同房,是不是也只是一時的意外?他是不是永遠都不會把她當成王家的媳婦,當成孩子的娘?
這個認知像頭野獸,在她心裏撞來撞去,讓她喘不過氣。可看着前面王根生的背影,她又把話咽了回去 —— 說了又能怎樣?不過是再添一次冷淡,再受一次傷。還不如藏在心裏,至少能維持點表面的安穩。
回到王家,李明珠問起回門的事,林芝趕緊笑着說 “爹娘都好,還讓給您帶了些曬幹的紅薯幹”,王根生在旁邊補了句 “嗯,陳莊收成還行”,半句沒提灶房的爭吵。老兩口沒多想,只當他們回門順順利利,李明珠還樂着說 “以後常回去看看,別讓你爹娘惦記”。
日子就這麼熬着。白天林芝跟着下地、做飯、照顧根寶,晚上跟王根生同睡一屋,卻像住在兩個世界。炕被分成兩半,他睡東邊,她睡西邊,夜裏只聽見彼此的呼吸聲,除非要交代 “明天該磨面了”“根寶的書本該買了” 這類要緊事,否則絕不多說一句。吃飯時,他扒拉完碗裏的飯就去看書,她收拾碗筷時,能看見他書頁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卻看不懂他心裏的想法。
轉眼兩個月過去,秋莊稼種上了,地裏的活鬆快些。這天早上,林芝剛走進灶房生火,突然一陣惡心涌上來,她趕緊捂住嘴,蹲在地上幹嘔,眼淚都嗆了出來。
“小芝咋了?” 李明珠剛走進灶房,看見她這模樣,趕緊走過來扶她,“是不是着涼了?還是昨天吃壞肚子了?”
林芝搖了搖頭,剛想說 “沒事”,又一陣惡心上來。李明珠忽然愣了愣,眼睛一下子亮了,拉着她的手追問:“你上次月事是啥時候?快想想!”
林芝愣了愣,仔細回想 —— 好像有兩個多月沒來了。她心裏 “咯噔” 一下,隨即涌上股說不清的滋味,有意外,有慌,更多的是踏實。
“快!快坐下歇着!” 李明珠樂得手都抖了,扶着林芝坐在小板凳上,轉身就往外喊,“老頭子!根生!快出來!有好事!”
王大路和王根生聽見喊聲,趕緊跑出來。李明珠指着林芝,笑得臉上的褶子都堆在一起:“小芝有了!有咱老王家的孫子了!”
王大路一聽,趕緊湊過來,搓着手笑:“真的?太好了!這下咱家有盼頭了!” 根寶也跑過來,拉着林芝的衣角:“嫂子,是不是要有小弟弟了?”
李明珠拍了一下根寶,笑罵道,“什麼弟弟,是小侄子”。
王根生才不管叫什麼,只知道以後家裏他不是最小的,就高興。
林芝摸了摸還沒顯懷的肚子,臉上露出了結婚以來最踏實的笑 —— 她真沒想到,就新婚夜那一次,竟然懷上了。之前她還怕,王根生對她這麼冷淡,這輩子怕是難有孩子,現在好了,有了這個孩子,她就不怕村裏的流言蜚語,後半生也有了依靠,王家再怎麼樣,也不會虧待她這個懷了孫子的媳婦。
只有王根生,站在原地沒動。他看着圍着林芝笑的家人,看着林芝臉上的踏實,心裏沒有半分喜悅,只有一股深深的寒意,從腳底竄到頭頂。他懵了,像被人澆了盆冰水,整個人都僵在那裏。
孩子?他竟然要有孩子了?和林芝的孩子?
這個認知讓他渾身發冷,甚至生出股強烈的自我厭棄 —— 他明明那麼抗拒這段婚姻,明明想守住心裏那點對 “靈魂伴侶” 的盼頭,可現在,一個孩子的到來,把他所有的掙扎都捆死了。他再也沒法逃避,只能被這段他不想要的婚姻、這個他沒期待的孩子,牢牢綁在王家的土坯房裏,綁在這片他想逃卻逃不開的土地上。
他轉身往東屋走,腳步發沉。屋裏的書還攤在桌上,《詩經》裏的 “窈窕淑女” 還在紙上,可他再也沒心思看了。他坐在炕邊,雙手插進頭發裏,只覺得胸口悶得慌,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連呼吸都帶着疼 —— 他的人生,好像從這個孩子到來的瞬間,徹底成了他不想要的樣子。
灶房裏的笑聲還在飄進來,李明珠在說 “明天去鎮上給小芝買雞蛋”,王大路在說 “把咱家的老母雞殺一只燉湯”,根寶還在在喊 “我以後要帶跟小侄子玩”。這些熱鬧,卻像刀子一樣,扎在王根生心上。他知道,從今天起,他連 “湊合過” 的資格都沒了,他得做個 “好丈夫”“好爹”,可他心裏的那片冰,卻再也化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