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明,天邊剛透出一抹灰白,宮牆深處的風還裹着夜露的寒意。
楚雲微立於西閣門前,指尖輕撫袖中那張薄如蟬翼的藥方,唇角微揚,不帶半分溫度。
她緩步前行,腳步輕得像一片落葉貼地而行。
裙裾拂過青石板,未驚起一絲塵埃。
一路穿廊過殿,避開了巡防內侍的目光,仿佛只是個不起眼的采女,因宿疾復發,不得不早早前往醫典房求藥。
到了醫典房外,她微微咳嗽兩聲,抬手扶住額角,面色蒼白,呼吸略顯急促。
守門小太監見是位低階宮嬪,又病懨懨的模樣,也不多問,只揮手放行。
堂上坐的是太醫院副使周明遠,年過五旬,眼神渾濁卻慣會看人臉色。
他草草搭了搭楚雲微的手脈,連眼皮都未抬:“心悸易驚,夜夢紛擾?尋常安神湯即可。”說罷提筆一揮,寫下“安神定志湯”四味主藥,與日前賜予林婉兒的方子一字不差。
楚雲微垂眸接過藥單,指尖在紙面輕輕一掠,似不經意道:“奴婢聽聞林姐姐也在服此方……可有增減?”
周明遠正欲收筆,聞言頓了頓,隨口應道:“貴妃宮裏傳話下來,說她情緒不寧,近月加了龍骨粉。”
“龍骨粉?”她低聲重復,眉心微蹙,似不解其意。
“重鎮安神之用。”周明遠淡淡解釋,“然性烈難化,久服傷脾損神,非長久之計。”
楚雲微輕輕點頭,謝過太醫,退至角落藥櫃旁假裝翻找舊籍,實則將整張藥方牢牢記下——龍骨粉三錢,趙允和親籤,貴妃宮供奉。
她不動聲色地離開醫典房,回到偏殿後第一時間取出隨身攜帶的朱砂筆與空白藥箋副本,一筆一劃,仿照趙太醫那剛勁中帶圓潤的筆跡,在自己那份藥方上悄然勾去“龍骨粉”,補入“茯神三錢,以安魂魄”。
字成,她凝視良久,確認無破綻,才將這張僞造藥方小心藏入袖中。
午後陰雲漸聚,宮中悶熱難耐。
她借整理《歷代女訓輯錄》之名再度踏入醫典房檔案室。
此處禁地,尋常宮婢不得擅入,但她早前曾因謄抄典籍得過孫德全一句默許,此刻正好派上用場。
她屏息翻查林婉兒三個月來的用藥記錄,一頁頁對照,目光如刀。
果然,自三月起,龍骨粉用量逐月遞增,從最初的“一錢半”增至如今的“三錢”,且每一張處方末尾皆由趙允和親自鈐印,批注“遵貴妃懿旨”。
最後一張方箋上赫然寫着:續用七日,不得間斷。
楚雲微指尖微顫,並非恐懼,而是興奮。
她知道,這七日便是命門所在。
她迅速抽出原檔中的最新藥方,換上自己提前謄寫的那一份——去龍骨,加茯神,筆跡幾可亂真。
再將原件悄悄焚於燭火,灰燼吹散窗外,不留痕跡。
一切做完,她合上木匣,拂去衣袖灰塵,神情平靜如初,仿佛從未踏足陰謀之淵。
三日後,北苑繡閣傳來尖叫。
林婉兒當衆發狂,指着一名秀女厲聲質問:“你偷了我的玉簪!我親眼看見你塞進袖子裏!”對方尚未辯解,她已撲上前撕扯衣襟,口中語無倫次:“你們都想害我……藥不對……我的頭要炸了……”
衆人驚駭,連忙報至鳳儀宮。
柳貴妃怒極而來,冷眼看着跪在地上抽搐哭泣的林婉兒:“誰準你停藥?”
“我沒有……我一直按方服用……”林婉兒雙目渙散,額頭冷汗涔涔,“難道……是藥抓錯了?”
此時孫德全躬身呈上醫典房存檔藥方,聲音平穩卻不容忽視:“回娘娘,據檔記載,林姑娘近日所用藥方確有更動——去龍骨粉,加茯神三錢,署名爲趙允和,加蓋太醫署印。”
柳貴妃猛地站起身,鳳袍翻卷如雷雲壓頂。
“趙允和!”她咬牙切齒,“你竟敢擅自更改本宮旨意?”
滿殿死寂。
而此刻,楚雲微正坐在西閣窗下,執一卷《春秋》,陽光灑落書頁,映得她眸光沉靜如水。
她沒有笑,也沒有動。
只是輕輕翻過一頁,唇間溢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棋局已動,只待落子無聲。
趙允和跪在御前,脊背僵直如鐵,冷汗順着鬢角滑落。
他手中捧着那張被調換的藥方,字跡確是他平日所書,印章亦是真的——可內容分明被人篡改!
他百口莫辭,只反復叩首:“臣……從未增減藥材!龍骨粉乃貴妃親囑,臣豈敢擅更?”
蕭弈端坐龍椅之上,玄色龍袍襯得他面容冷峻如霜。
他並未動怒,只是指節輕叩扶手,一聲聲,似敲在人心上。
“你說沒改?”帝王聲音低沉,卻字字如刀,“太醫院存檔之方,由你署名鈐印,流程合規,用印清晰。若非你所爲,誰能越此重關?一個采女?還是貴妃宮裏的風?”
滿殿寂靜,連燭火都仿佛凝滯。
柳貴妃立於階下,鳳袍曳地,臉色鐵青。
她本欲借林婉兒之病立威,彰顯自己統攝六宮之權,卻不料反被一記無形重錘擊中命門。
她的監管之權,向來以“賢德穩妥”爲名,如今竟因一張藥方動搖根基!
“陛下!”她終於開口,嗓音微顫,“醫典房管理混亂,外人可隨意進出檔案室,才是禍根所在。若不嚴查,日後恐有更多妃嬪受害。”
“所以,是朕的制度有疏漏。”蕭弈緩緩起身,眸光掃過衆人,“那就從今日起,暫停貴妃協理六宮用藥之權,交由尚藥局直隸內廷,三日一報。至於醫典房——徹查出入記錄、令牌流向,若有私傳文書者,不論身份,杖斃無赦。”
聖旨落定,如同驚雷炸響後宮。
孫德全低頭退至廊下,袖中手心已溼透。
他悄然望了一眼西閣方向,心中暗嘆:誰也沒看清那送方的是誰……偏偏就在楚采女離開醫典房後不久。
夜深人靜,楚雲微獨坐燈下。
燭火搖曳,映照她清冷側臉,眉目如畫卻無半分暖意。
她將那張僞造藥方的副本投入銅盆,火舌舔舐紙角,墨跡一點點蜷曲、焦黑、化爲灰燼。
她看着火焰熄滅,眼中無喜無懼,唯有深潭般的平靜。
這一局,她走得極險。
但她早算準了每一步——
周明遠敷衍問診,必不會細察她是否真服藥;
孫德全對她謄抄典籍之事有所默許,給了她進入檔案室的合理借口;
而貴妃對林婉兒的控制欲,恰恰成了她操控輿論的杠杆。
更妙的是,她從未親手遞出那張假方。
她只是讓“它存在”。
讓系統自行運轉,讓權力鏈條彼此撕咬。
這才是真正的謀局:不動一刀一兵,卻令敵陣自潰。
她提筆蘸墨,在一本不起眼的《女訓輯錄》夾層中寫下新一條密記:
“趙太醫案發,貴妃失御藥權——證明其‘賢德’人設可破。下一步,當探其舊年隱秘,尋其權勢之源。”
筆鋒微頓,她抬眸看向窗外。
月光灑落案頭,照亮她袖中一枚不起眼的銅鑰——邊緣磨損,印痕斑駁,卻是她數月前從一名老宮婢手中換來的“廢品”。
據聞,那是織造局丙字庫的舊鑰,專門焚毀文書之地。
而十五年前,母親那一卷被斥爲“僭越”的琴譜,正是在此化爲灰燼。
她指尖輕輕摩挲銅鑰,仿佛能觸到那些未曾燃盡的殘頁,聽見風中飄散的最後一個音符。
有些仇,不必嘶喊。
只需等火盡灰冷時,翻出餘溫未散的證據。
第五日清晨,她將持“查補女訓輯錄”令牌,前往織造局最深處的丙字庫——此處專焚毀廢舊布料與文書,牆角堆滿歷年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