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餘暉徹底沉入四九城鱗次櫛比的灰瓦屋頂,只在天邊留下一抹暗淡的紫紅。小院裏亮起了昏黃的燈泡,光線透過新糊的窗戶紙,在青石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空氣裏還殘留着醬肘子的肉香、炸灌腸的蒜味,以及一絲絲……齁甜的糖葫蘆氣息。
張守情滿足地癱在石磨旁那把新買的藤椅上,肚皮微鼓,嘴裏叼着最後一根光溜溜的竹籤,有一下沒一下地舔着上面殘留的糖渣。舌尖傳來清晰的甜味,一路甜到心坎裏。他眯着眼,看着院子裏那兩個還在跟糖葫蘆“較勁”的男人。
黑瞎子皺着眉,墨鏡歪在鼻梁上,一臉嫌棄地小口啃着山楂,那表情活像在吃毒藥,可偏偏動作沒停。張起靈更是離奇,他抱着刀坐在陰影裏的小馬扎上,像在研究什麼絕世凶器,極其緩慢、極其認真地小口啃噬着一顆裹滿糖衣的山楂,冰封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有微微蹙起的眉頭泄露出一絲對這陌生甜味的無所適從。
這畫面,荒誕,又帶着點奇異的……煙火氣。
張守情嘴角不自覺地上揚,一種久違的、近乎純粹的暖意,如同春日解凍的溪流,緩緩淌過心間。沒有爾虞我詐,沒有生死搏殺,不用扮演誰,不用算計誰。餓了有熱乎飯(雖然黑瞎子要加錢),累了有舒服床(雖然是他自己花錢買的),閒了能四處溜達,看什麼都新鮮,想買什麼就買(反正錢多)。這種簡單、瑣碎、甚至有點傻氣的日子……真好。
快穿局那些年?刀光劍影,星河倒懸,無數個世界在他眼前誕生又毀滅,無數張面孔來了又走。扮演過帝王將相,也當過販夫走卒,經歷過背叛的錐心刺骨,也承受過拯救後的巨大空虛。神經永遠繃緊,情感被層層包裹、壓縮、最後近乎凍結。他像一架精準運行的殺戮機器,或是一個完美的僞裝者,唯獨不像他自己。
而現在,那層厚重的、名爲“任務”和“生存”的堅冰,在這市井的煙火和齁甜的糖渣裏,正一點點融化、剝落。他感覺自己像一棵被暴曬了太久、蜷縮起來的植物,終於被丟回了溼潤的土壤裏,久旱逢甘霖,每一個細胞都在貪婪地舒展、呼吸。整個人從裏到外都透着一股懶洋洋的、沒心沒肺的輕鬆勁兒,仿佛真的……年輕了?
年輕?
這個念頭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放鬆的心湖裏激起了一絲微瀾。
快穿前……快穿前是什麼樣子的?
張守情臉上的笑容淡了些,舔糖籤的動作也停了下來。他試圖在記憶的倉庫裏翻找,尋找那個“自己”最初的模樣。
名字?他記得。張守情,守護的守,情懷的情。這是他刻在靈魂裏的烙印,哪怕經歷了無數世界、扮演了無數角色,這個名字從未改變。
媽媽……
記憶的碎片猛地刺痛了一下。
一張模糊的、帶着溫柔笑意的女人的臉,在腦海深處一閃而過。很溫暖,也很遙遠。緊接着,是刺耳的警報聲,混亂的奔跑,彌漫的硝煙味……還有那只冰冷、沾着血跡的手,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女人嘶啞、絕望到極點的聲音穿透所有喧囂,狠狠鑿進他的耳膜:
“守情……跑!快跑!別回頭!活下去!!”
然後……然後呢?
記憶的閘門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猛然掐斷!後面發生了什麼?他是怎麼跑的?跑去了哪裏?又是怎麼被快穿局發現、吸納、最終成爲那個代號X-001的頂級任務者的?
一片空白。
濃重的、令人窒息的空白。
這不對勁。
張守情微微蹙起了眉。他的記憶力是經過無數次強化和考驗的,堪稱人形數據庫。他能清晰地回憶起某個任務世界裏某個小人物在臨死前瞳孔收縮的細微角度,能記住一個瀕臨崩潰的物理常數在臨界點的精確數值。可爲什麼,關於他自己“快穿前”的一切,除了名字和母親臨死前那句“快跑”,其他都像是被投入了濃硫酸,徹底溶解、蒸發,只剩下一片刺目的虛無?
一絲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的寒意,悄無聲息地順着脊椎爬了上來,瞬間沖散了剛才那點暖融融的愜意。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藤椅的扶手,指節因爲用力而微微泛白。
“記憶底層存在邏輯斷層……核心數據鏈缺失……檢索失敗……”
一個極其微弱、如同電流雜音般的冰冷機械提示,毫無征兆地在他腦海深處響起。是快穿局植入的底層系統自檢?這提示一閃而逝,快得像幻覺。
張守情的心猛地一沉。
缺失?斷層?被……清除了嗎?
是誰?快穿局?爲了讓他成爲更純粹的“工具”?還是……別的什麼?
疑問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心髒。那股被刻意遺忘、深埋心底的警惕和戾氣,如同沉睡的火山,在“養老”的假象下,隱隱有蘇醒的跡象。
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混雜着煤煙和食物殘香的渾濁空氣。再睜開時,那雙碎金色的眼瞳深處,方才的懶散愜意已消失無蹤,只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像是被寒冰重新覆蓋的深潭,表面無波,內裏卻涌動着刺骨的寒意。
無所謂。
他冷漠地對自己說。
名字記得就夠了。媽媽讓他“活下去”,他現在活得很好,很享受。
至於那些丟失的、被刻意抹去的……前塵往事?
張守情嘴角勾起一個近乎殘忍的弧度。
想不起來,就不想了。
查不出來,就不查了。
誰幹的,也……不重要了。
他只要現在開心就好。
誰敢破壞他來之不易的養老生活,管他是快穿局的清算者,還是別的什麼牛鬼蛇神……他張守情,不介意再用一次“養老金”,或者別的什麼“手段”,把對方連同那些煩人的過去,一起撕得粉碎!
念頭通達,那股冰冷的戾氣如同潮水般退去,重新蟄伏回心底最深處。張守情臉上的表情又恢復了那種懶洋洋的、沒心沒肺的樣子。他鬆開緊握藤椅的手,重新拿起那根光溜溜的糖籤,塞進嘴裏,用力嘬了一下,發出“滋溜”一聲響,仿佛要把那點殘留的甜味徹底榨幹。
他抬眼,看向還在跟糖葫蘆作鬥爭的黑瞎子和張起靈,聲音恢復了之前的清亮,甚至還帶着點惡作劇般的戲謔:
“喂!你們兩個!磨磨唧唧跟繡花似的!吃個糖葫蘆有那麼難嗎?黑師傅,你那表情,不知道的還以爲我逼你吃砒霜呢!小哥,你倒是咬啊!跟它較什麼勁?牙口不好?要不要我幫你?”
黑瞎子被他一嗓子吼得差點噎住,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齁甜!齁死老子了!”話雖如此,他還是狠狠咬了一大口山楂,仿佛跟這甜食有仇。
張起靈的動作頓了頓,帽檐下露出的下頜線條似乎繃緊了一瞬。他沉默地抬起手,對着手裏那串紅得刺眼的糖葫蘆,終於不再小口啃噬,而是極其生硬地、帶着點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一口咬掉了頂端那顆山楂的大半顆。
咔嚓!
糖殼碎裂的聲音格外清脆。
他面無表情地咀嚼着,腮幫子微微鼓起,冰封的眼底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被這過於濃烈的甜味徹底沖垮、融化了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