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閃電撕裂蒼穹,慘白的光瞬間照亮了被暴雨蹂躪的刺史府後院。

緊接着,炸雷滾過天際,震得窗櫺嗡嗡作響,仿佛要將這腐朽的屋宇徹底碾碎。

冰冷的雨水從破敗的屋頂縫隙瘋狂灌入,在室內積起渾濁的水窪,倒映着搖曳的、如同鬼火般的燭光。

謝珩伏在案頭,強撐着幾乎要炸裂的頭顱和胸口火燒火燎的劇痛。

眼前賬冊上的墨字在昏黃的燭光下如同扭曲爬行的蝌蚪,視線模糊得厲害。

他用力掐住自己的虎口,指甲陷進皮肉,用尖銳的刺痛逼迫自己清醒。

汗水和着雨水,沿着他蒼白的下頜滴落在攤開的賬本上,暈開一片片暗色的水痕。

“陰陽倉單……飛灑詭寄……” 他低聲念着密報上那些觸目驚心的字眼,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指尖劃過一串串冰冷的數字——入庫的黴米數量、消失的應急糧估值、市面糧價、朝廷撥款……無數線索在他腦海中高速碰撞、剝離、重組。

那精心構築的數字迷宮,在邏輯的鐵砧上被反復錘打,終於顯露出無法彌合的裂縫!

“不對……差得太多了!” 謝珩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出穿透迷霧的銳利光芒,那光芒甚至壓過了他病容的灰敗,“就算他們把應急糧全部掉包成黴米砂石,再虛報十倍的采購價,也填不平這賬面上憑空消失的……三十萬兩!”

這個巨大的數字如同驚雷,炸響在他自己耳邊,也炸得旁邊侍立的小吏面無人色,雙腿一軟,幾乎癱倒在地。

“三……三十萬兩?!”小吏的聲音抖得不成調,“這……這怎麼可能瞞得住戶部……”

“瞞天過海,自然要有‘海’來裝!” 謝珩的聲音冰冷徹骨,帶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他猛地推開賬冊,從染血的衣襟內側掏出那份幾乎被揉爛的密報。

血污和汗漬早已模糊了原本的字跡,但他清晰地記得上面一個不起眼的名字——那個在災情初起時,曾短暫出現在應急糧押運名單上,又迅速消失的倉吏:陳二狗。

“陳二狗……” 謝珩的指尖重重敲在那個名字上,如同敲響了喪鍾,“找到他!活要見人,死……也要見屍!他就是捅破這‘海’的針!”

話音未落——

“轟隆——!!!”

又一聲撼天動地的巨雷炸響!幾乎與此同時,刺史府前庭方向,那沖天而起的糧倉烈焰仿佛被這驚雷注入了狂暴的力量,火舌猛地向上躥起數丈,將半邊夜空燒得如同流淌的熔岩!巨大的爆燃聲和木材坍塌的巨響,混雜着災民更加絕望瘋狂的嘶吼,如同末日降臨的序曲,狠狠撞擊着每個人的耳膜和神經!

地面在劇烈震動!案幾上的杯盞叮當作響,燭火瘋狂搖曳,幾乎熄滅!

“大人小心!” 小吏驚恐地撲過來想扶住搖搖欲墜的謝珩。

謝珩卻一把推開他,死死抓住桌沿才穩住身形。

他透過被雨水沖刷得模糊的窗櫺,死死盯着那片焚天的火海,胸膛劇烈起伏,不是因爲恐懼,而是因爲滔天的憤怒!這火,燒的是民脂民膏,燒的是萬千生路,更是燒向他謝珩的催命符!幕後之人,要用這失控的烈焰和暴亂,徹底埋葬所有追查的線索,甚至……埋葬他!

“快去!” 謝珩猛地轉頭,對着小吏厲聲嘶吼,眼中血絲密布,聲音因急怒和傷勢而破裂,“找陳二狗!再晚……就真來不及了!”

雨水冰冷刺骨,如同無數根鋼針,狠狠扎進裸露的皮膚。

蕭馳高大的身影在泥濘的亂葬崗邊緣踉蹌了一下,腳下黏膩的黃泥幾乎要將他吞噬。

他甩了甩頭,試圖驅散那陣突如其來的、幾乎要撕裂靈魂的眩暈和惡心。

眼前腐爛的屍體、蠕動銀絲的蠱蟲、蒸騰的詭異灰煙……所有景象都開始扭曲、旋轉,混合着空氣中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與屍臭,形成一股狂暴的、足以摧毀理智的漩渦,狠狠撕扯着他拼命壓抑的記憶閘門!

“呃……” 一聲壓抑不住的悶哼從喉嚨深處擠出。

他猛地單膝跪倒,一只大手死死摳進冰冷的泥濘裏,指節因用力而慘白。

冰冷的雨水沖刷着他額角的血痕,卻澆不滅腦海中那驟然燃起的、焚盡一切的烈火!

那火,不是糧倉的火。

那火,是燒在記憶深處的。

是十一年前,那座邊陲孤城——雲朔城!沖天的烈焰!

時間被硬生生撕扯回十一年前那個同樣冰冷刺骨的雨夜。

地點:北疆,雲朔城。

一座卡在狄戎鐵蹄與王朝邊牆之間的孤城。

八歲的蕭馳,還不叫蕭馳。

他是雲朔守將蕭凜的幼子,蕭家捧在手心的幺兒,有一個乳名,喚作“阿灼”。

那夜,沒有雷,只有無邊無際、仿佛永遠不會停歇的冷雨。

雨點敲打着將軍府青灰色的屋瓦,發出單調而壓抑的聲響。

小小的阿灼被一種莫名的心悸驚醒。

他揉着眼睛,赤着腳跑出溫暖的臥房,穿過寂靜得可怕的回廊。

府邸深處,父親的書房方向,隱隱傳來激烈的爭吵聲。

他躲在巨大的廊柱陰影裏,像一只受驚的小獸。

書房門縫透出的燈光搖曳不定。

他看見父親蕭凜高大的背影緊繃如弓,正對着一個背對着門、身着深紫色麒麟補服的男人。

那男人身形並不魁梧,甚至有些文雅,但僅僅是背影,就散發出一種令人骨髓發寒的陰鷙氣息。

“……永寧侯!朝廷撥付的軍餉糧秣何在?!我雲朔兒郎已在啃食草根樹皮!狄戎大軍壓境,若無糧草,此城……必破!” 父親的聲音壓抑着火山般的怒火,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磨出來的。

那被稱爲永寧侯的男人緩緩轉過身。

燈光照亮了他半邊臉——皮膚白皙,保養得宜,嘴角甚至噙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唯獨那雙眼睛,狹長而幽深,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沒有絲毫溫度。

他輕輕撫摸着腰間一塊溫潤的玉佩,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掌控生死的漠然:

“蕭將軍,稍安勿躁。

糧秣嘛……自然是有的。

只是路途遙遠,被‘流寇’劫了,或是‘保管不善’受了潮……總有理由。

至於軍餉……”他輕笑一聲,那笑聲比窗外的冷雨更寒,“朝廷亦有朝廷的難處。

將軍與其在此質問本侯,不如想想如何……體恤上意?”

“體恤上意?!” 蕭凜猛地一拳砸在書案上,筆墨紙硯震得跳起,“就是用我雲朔全城軍民的性命去‘體恤’?!去填飽你們這些蛀蟲的肚腸?!永寧侯,你當真以爲勾結狄戎,克扣軍需,斷我生路,就能瞞天過海?!人在做,天在看!”

“天?” 永寧侯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帶着赤裸裸的嘲諷和殘忍,“蕭凜,看來你是真的不懂。

在這北疆,本侯……就是天!” 他話音陡然轉厲,如同毒蛇吐信,“既然你執迷不悟,非要擋路……那雲朔城,還有你蕭氏滿門忠烈,就只好……爲國捐軀了!也算是成全了你的忠義之名!”

“你——!” 蕭凜目眥欲裂,須發戟張,猛地拔出腰間佩劍!寒光乍現!

然而,就在這一瞬!

“轟!!!”

驚天動地的巨響並非來自書房!而是來自雲朔城那厚重的、象征着最後屏障的——西城門方向!緊接着,是無數狄戎騎兵如同地獄惡鬼般的瘋狂嚎叫!如同潮水般涌進城池的恐怖聲浪!還有……城內驟然響起的、淒厲絕望的哭喊和兵刃切入骨肉的鈍響!

城……破了?!

阿灼小小的身體猛地一顫,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他看見父親蕭凜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那是一種夾雜着震驚、憤怒、最終化爲無邊悲愴與絕望的死灰色!父親手中的劍無力地垂落,發出“哐啷”一聲脆響。

“狄戎……入城了……” 蕭凜的聲音幹澀嘶啞,如同砂礫摩擦。

他猛地抬頭,赤紅的眼睛死死盯住永寧侯,那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箭,幾乎要將對方生吞活剝:“是你!永寧侯!是你開的城門!引狼入室!”

永寧侯臉上那虛僞的笑意終於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漠然的、如同看待螻蟻般的冰冷。

他甚至沒有再看蕭凜一眼,只是優雅地整了整自己的袖口,仿佛外面那煉獄般的慘叫與他毫無關系。

“蕭將軍,好自爲之。

黃泉路上,記得……是本侯送你蕭家滿門一程,“ 冰冷的話語落下,他身形鬼魅般一閃,竟已從書房的暗門消失無蹤!

“逆賊——!!!” 蕭凜發出野獸般的悲憤怒吼,那吼聲充滿了無盡的不甘與絕望,幾乎要震碎屋頂!他猛地抓起佩劍,轉身就向門外沖去!那決絕的背影,如同撲向烈焰的飛蛾!

“爹!” 阿灼再也忍不住,從廊柱後沖了出來,帶着哭腔尖叫!

蕭凜沖向門口的腳步猛地頓住!他霍然回頭,看到了廊下那個小小的、滿臉淚痕和恐懼的兒子。

那一瞬間,這位鐵骨錚錚的邊關大將眼中,爆發出一種無法形容的、撕心裂肺的痛苦!他嘴唇劇烈地顫抖着,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發不出。

最終,他猛地一指後院枯井的方向,用盡全身力氣,發出最後一聲嘶啞的、幾乎不成調的咆哮:

“走——!!!活下去——!!!”

那眼神,是訣別,是托付,是烙印在阿灼靈魂深處永不磨滅的、最後的影像!充滿了無邊的憤怒、無盡的悲涼,以及……對幼子那錐心刺骨的不舍與祈求!

下一刻,書房的門被狂暴的力量從外面撞開!數名身着永寧侯府侍衛服色、臉上卻蒙着狄戎圖騰面巾的凶悍刀手,如同嗜血的惡狼般涌了進來!雪亮的刀光瞬間撕裂了昏暗的書房!

“殺!一個不留!” 爲首之人聲音嘶啞,帶着狄戎口音。

刀光如匹練,瞬間卷向蕭凜!

“爹——!!!” 阿灼撕心裂肺的哭喊被淹沒在兵刃的撞擊聲和敵人的獰笑聲中!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滾燙的淚水,糊滿了蕭馳(阿灼)的臉。

他小小的身體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後拖拽!是母親!那個平日裏總是溫婉嫺靜的蕭夫人,此刻卻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她的發髻早已散亂,華麗的衣裙沾滿了泥濘和不知是誰的鮮血,臉上是和阿灼一樣的淚痕,但那雙眼睛卻亮得嚇人,充滿了母獸護崽般的決絕!

“阿灼!別回頭!跑!” 母親的聲音淒厲而尖銳,帶着一種穿透靈魂的恐懼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她死死攥着阿灼的手腕,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肉裏,拖着他跌跌撞撞地穿過燃燒的回廊、越過仆役慘死的屍體、沖向將軍府最深處的後院!

身後,是父親蕭凜那如同受傷雄獅般不屈的怒吼、兵刃瘋狂交擊的銳響、還有敵人得意而殘忍的狂笑!每一次兵刃入肉的悶響,都像重錘狠狠砸在阿灼的心上!他不敢回頭,卻能清晰地聽到父親那聲最後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咆哮戛然而止!緊接着,是母親壓抑到極致的、一聲短促得如同心碎般的嗚咽!

將軍府,已成人間煉獄!火光沖天而起,將冰冷的雨水都映成了血色!到處都是殺戮!忠心護主的家將被亂刀砍倒,倉惶奔逃的侍女被利箭射穿,襁褓中的嬰兒被無情踐踏……狄戎的彎刀和永寧侯府侍衛的制式長刀,在血與火的光影中瘋狂揮舞,收割着生命!

“娘……爹他……” 阿灼渾身冰冷,牙齒咯咯作響,巨大的悲痛和恐懼幾乎要將他撕碎。

“閉嘴!跑!” 母親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一種近乎瘋狂的嚴厲!她猛地將阿灼推進後院角落那口被荒草掩蓋的枯井邊緣!枯井幽深,散發着潮溼腐朽的氣息,如同巨獸的咽喉。

母親急促地喘息着,火光映照着她慘白如紙卻異常堅毅的臉。

她飛快地解下自己頸間一枚溫熱的、雕刻着古樸蟬紋的羊脂玉佩——那是蕭家的信物。

她顫抖着手,將那枚玉佩死死塞進阿灼小小的、冰涼的手心,用盡全身力氣將他的小拳頭攥緊!她的手指冰冷,卻在劇烈地顫抖。

“阿灼!聽着!” 母親的聲音壓得極低,語速快得像是在燃燒生命,每一個字都帶着滾燙的淚和血,“拿着它!活下去!記住這張臉!記住這個名字——永寧侯!記住雲朔的血!記住蕭家的仇!永遠……永遠不要相信任何人!除了……除了你自己!” 她的目光死死鎖住阿灼的眼睛,那眼神中有無盡的痛、無邊的恨,更有一種近乎絕望的、要將所有希望都注入兒子生命的祈求!

“轟!” 後院的門被粗暴地撞開!雜亂的腳步聲和狄戎語的咆哮迅速逼近!火把的光芒已經能照亮井口的荒草!

“來不及了!” 母親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厲色!她猛地將阿灼抱起,不顧他的掙扎和哭喊,用盡全身力氣,將他塞進那深不見底的枯井之中!

“娘——!!!” 阿灼的身體急速下墜,他伸出小手,徒勞地想要抓住母親那沾滿血污的裙角,卻只抓到了冰冷的空氣!井口的光亮迅速縮小,他最後看到的,是母親探身望向井底的那張臉——那張被淚水、血污和絕望浸透,卻在最後關頭對他露出一個無比溫柔、無比悲傷笑容的臉!那笑容,如同烙印,深深燙在他的靈魂深處!

緊接着,他看到井口上方寒光一閃!一道凌厲的刀鋒,帶着刺耳的破空聲,狠狠斬落!目標,正是母親探向井口的身體!

“不——!!!” 阿灼的慘叫被深井的黑暗徹底吞噬。

“噗嗤!”

利刃切入血肉的悶響,清晰地穿透雨幕,傳入井底!

溫熱的、帶着濃重鐵鏽味的液體,如同瓢潑大雨,瞬間淋了阿灼滿頭滿臉!那不是雨水!

是血!

是母親的血!

阿灼小小的身體重重摔在井底厚厚的淤泥和腐葉上,劇痛襲來,但他卻感覺不到。

他全身僵硬,如同冰雕,只有那雙瞪大到極限的眼睛,死死地、空洞地望着井口上方那一片被火光映紅、不斷有溫熱血水滴落的、小小的、扭曲的天空!

母親的……血……

滴答。

滴答。

滴答。

如同喪鍾,敲打在他死寂的心上。

井口上方,傳來敵人搜尋的腳步聲和模糊的狄戎語交談。

火把的光在井口晃動了幾下。

有人似乎想探頭查看,卻被另一個聲音不耐煩地打斷:“深井!摔下去早死了!別管了!搜別處!將軍有令,蕭家必須死絕!”

腳步聲漸漸遠去。

井底,是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

只有那溫熱的、帶着母親最後體溫的血,還在不斷滴落,滴在阿灼的臉上,滴在他緊握着那枚蟬紋玉佩的手上,滴進他徹底冰封、碎裂的靈魂深處。

他蜷縮在冰冷的淤泥裏,小小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

牙齒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嚐到濃重的血腥味。

沒有哭喊,沒有眼淚,只有無邊無際的寒冷和一種從骨髓裏蔓延開來的、足以凍結靈魂的恨意!那恨意,比井底的黑暗更濃,比母親的血更燙,如同淬毒的冰棱,深深刺入他年幼的心髒!

永寧侯!

雲朔城!

蕭家滿門的血!

還有……母親最後滴落在他臉上的……溫熱的血!

這些畫面,這些聲音,這些深入骨髓的冰冷與灼痛,如同被封印萬年的毒龍,在蕭馳目睹“銀絲蠱”、捏碎佛珠的刹那,終於沖破了所有禁錮,在他腦海中轟然炸開!與眼前這江南的亂葬崗、腐敗的屍體、蠕動的蠱蟲、還有那蒸騰的灰煙……瘋狂地重疊、交織、撕裂!

“噗——!”

一口滾燙的鮮血猛地從蕭馳口中噴出!猩紅的血沫濺落在面前泥濘的地上,瞬間被冰冷的雨水沖淡。

他高大的身軀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劇烈地搖晃了一下,單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漿裏!那只曾緊握佛珠、如今空空如也的手,死死摳進泥濘,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聲響,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蕭爺!” 旁邊的“鬼手”杜仲驚駭欲絕,慌忙上前攙扶。

蕭馳猛地一揮手,如同受傷的猛獸甩開靠近的威脅,力量之大,竟將杜仲推了個趔趄。

他低着頭,散亂的溼發垂落,遮住了他此刻的表情。

只有劇烈起伏的胸膛和那壓抑不住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粗重的喘息,暴露了他內心正承受着怎樣毀天滅地的沖擊。

雨水瘋狂沖刷着他臉上的血痕,也沖刷着那些噴濺在泥土上的、刺目的鮮紅。

冰冷的雨水與滾燙的血液在他臉上交織,如同冰與火的酷刑。

母親的血……滴在臉上的感覺……

雲朔城焚天的烈焰……

永寧侯那雙深不見底、如同寒潭的眼睛……

還有……那枚被他死死攥在掌心、幾乎要嵌入骨血中的蟬紋玉佩!

“呃啊——!!!” 一聲痛苦到極致的、如同靈魂被硬生生撕裂的嘶吼,終於沖破了他緊咬的牙關!那不是憤怒的咆哮,而是源自靈魂深處最黑暗角落的、無法抑制的悲鳴!那聲音嘶啞破碎,充滿了無盡的痛苦、刻骨的仇恨,還有一種深埋了十一年、此刻被徹底引爆的、足以焚毀一切的絕望!

“蕭爺!您……” 杜仲看着眼前狀若瘋狂的蕭馳,嚇得魂飛魄散,聲音都變了調。

他從未見過蕭馳如此失控的模樣。

蕭馳猛地抬起頭!

溼漉漉的黑發黏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雨水和血水混合着淌下。

那雙總是帶着三分譏誚、七分冰冷的眼睛,此刻卻赤紅如血!裏面翻涌着杜仲從未見過的、足以將天地都吞噬的瘋狂恨意!那恨意如同實質的火焰,在他眼底熊熊燃燒,幾乎要灼傷所有與之對視的人!

他死死地盯着杜仲,眼神卻仿佛穿透了他,落在那片埋葬着無數屈死亡魂的亂葬崗深處,落在那十一年前被血與火焚盡的雲朔孤城!他的嘴唇劇烈地顫抖着,喉嚨裏發出咯咯的怪響,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血淋淋的喉嚨裏硬摳出來,帶着濃重的血腥氣和徹骨的寒意:

“銀絲蠱……七日熱……呵……呵呵呵……”

他發出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笑聲中充滿了無盡的悲涼和嘲諷。

“原來……是他……永寧侯……”

“十一年了……雲朔的血……還沒流幹……”

“如今……又輪到江南……”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站起身。

高大的身軀在風雨中微微搖晃,卻帶着一種從地獄深處爬出來的、令人心悸的決絕。

他抬手,用沾滿污泥和血漬的袖子,狠狠抹去嘴角的血跡,動作粗暴得像是要擦掉一層皮。

那雙赤紅的眼睛,死死鎖定了江寧城的方向,那裏,刺史府上空的火光依舊在陰沉的雨幕中燃燒。

“走!” 蕭馳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卻帶着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凶戾!他不再看地上的屍體,不再看驚駭的杜仲,邁開沉重的步伐,每一步都深深陷入泥濘,仿佛踏着屍山血海前行,目標直指那片被混亂和死亡籠罩的城池!

“回江寧!”

“我倒要看看……這江南的‘噬人蠱’……能不能吞得下我蕭馳這條……從雲朔地獄裏爬回來的命!”

刺史府後院,那間如同風暴中心的廂房。

窗外的喧囂、哭喊、兵刃交擊聲似乎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了。

謝珩靠在床頭,胸口的劇痛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撕裂般的痛楚,額上冷汗涔涔。

高燒如同無形的火焰,灼烤着他的神智,讓眼前的景象都微微晃動。

他強撐着,目光緊緊鎖在房門的方向。

時間仿佛被拉長,每一息都如同煎熬。

終於,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帶着濃重的泥濘氣息和血腥味,停在門外。

“哐當!”

門被粗暴地推開,夾雜着風雨的寒氣猛地灌入。

蕭馳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他渾身溼透,黑衣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精悍而充滿壓迫感的輪廓。

雨水順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頜不斷滴落,發梢凌亂地貼在額前,幾道暗紅的血痕在他冷硬的側臉上凝固,如同某種猙獰的圖騰。

他周身散發着一種剛從屍山血海中殺出的、濃烈到化不開的戾氣和寒意,讓房間裏的溫度驟降。

然而,當他的目光觸及床榻上虛弱不堪、胸前血色刺目的謝珩時,那股駭人的戾氣猛地一滯!深不見底的黑眸深處,那尚未完全褪去的、源自雲朔血夜的赤紅瘋狂,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鐵,瞬間被一種更復雜的情緒覆蓋——是暴怒,是焦灼,還有一種極力壓抑的、近乎恐慌的驚悸!那驚悸,與他此刻如同煞神般的外表形成強烈的反差。

他沒有說話,只是大步流星地走到床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完全籠罩了謝珩。

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燈,在謝珩蒼白的面容和胸前洇開的血色上反復掃視,帶着一種近乎審視的嚴厲和……不易察覺的緊張。

謝珩想開口,想告訴他賬目的巨大缺口,想問他蠱毒的線索,想問他臉上的血是誰的……但喉嚨如同被砂紙磨過,只發出一陣劇烈的嗆咳,胸口的白布瞬間又紅了一小片。

蕭馳的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死結!那眼神凶得像是要殺人!他猛地俯身,動作帶着一種近乎粗魯的急切,一只沾滿泥濘和不知名暗紅色污跡(不知是血還是泥)的大手探出,不由分說地覆上了謝珩的額頭!

那手掌滾燙!帶着外面風雨的寒意和他自身灼熱的體溫,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謝珩微微一顫!蕭馳的手掌粗糙,布滿老繭,此刻卻異常穩定。

他掌心那灼熱的溫度,像是一股蠻橫的生命力,透過皮膚,瞬間傳遞到謝珩冰涼的額頭。

“燒得像塊炭!” 蕭馳的聲音低沉沙啞,帶着毫不掩飾的煩躁和一絲……氣急敗壞?他猛地收回手,仿佛被那高熱燙到,眼神更加凶狠地瞪着謝珩,像是在看一個不省心的、把自己搞成這樣的麻煩精。

“讓你喘氣,不是讓你把自己烤熟了!”

他直起身,不再看謝珩,而是暴躁地在床前那塊不大的空地上來回踱了兩步,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凶獸。

窗外災民的怒吼和兵刃的碰撞聲不斷傳來,每一次都讓他緊繃的神經跳動一下。

他猛地停住腳步,側耳傾聽着外面的混亂,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

“外面那群餓瘋了的狼……可不會管你是不是快烤熟了!” 他猛地轉頭,再次看向謝珩,眼神銳利如刀,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聽着,謝珩!這鬼地方就是個火藥桶!永寧侯的人、貪官污吏、還有那些被蠱毒和飢餓逼瘋的災民……都想要你的命!再待下去,等不到蠱蟲啃,就得被人撕了!”

他深吸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

那決心帶着破釜沉舟的狠厲。

“收拾東西!立刻!馬上!”

蕭馳的聲音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砸下:

“我帶你殺出去!”

“殺出去”三個字,如同在滾油中潑入冷水,瞬間在死寂的廂房內炸開!

謝珩心頭猛地一沉,不是因爲恐懼,而是因爲巨大的、無法妥協的責任!他強忍着眩暈和劇痛,掙扎着想要坐直身體,聲音因急切而更加嘶啞破碎:

“不…不行!賬目…三十萬兩的窟窿…陳二狗…還有這蠱毒的源頭…線索都在江寧!我若走了,這江南的蓋子…就再也揭不開了!那些枉死的災民…雲朔的血…就白流了?!”

他急促地說着,胸口的傷被牽扯,又是一陣劇烈的嗆咳,鮮血再次從唇邊溢出。

然而,他的眼神卻亮得驚人,死死盯着蕭馳,那裏面燃燒着一種近乎殉道般的固執光芒。

“雲朔的血?!” 蕭馳如同被這五個字狠狠刺中,高大的身軀驟然一僵!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中,剛剛因謝珩傷勢而壓下去的、源自記憶深處的赤紅瘋狂瞬間又被點燃!如同沉寂的火山再次噴發!謝珩後面的話他根本沒聽清,只有“雲朔的血”四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靈魂最深的傷口上!

“閉嘴!” 蕭馳猛地一聲低吼,如同受傷野獸的咆哮,打斷了謝珩的話!他一步跨到床前,高大的身影帶着駭人的壓迫感,幾乎要貼上謝珩。

那雙赤紅的眼睛死死盯着謝珩蒼白染血的臉,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被觸及逆鱗的狂暴怒意,有對謝珩固執的惱恨,更有一種深沉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雲朔”二字勾起的、近乎同病相憐的痛楚!

“謝珩!” 他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磨出來,帶着濃重的血腥氣,“收起你那套書生的道理!命都沒了,拿什麼去揭蓋子?!拿你的屍體去填那些蠹蟲的胃口嗎?!” 他猛地抓住謝珩的手臂,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試圖將他從床上強行拖起來,“走!立刻跟我走!這裏交給我的人斷後!”

“蕭馳!你聽我說!” 謝珩被他拽得傷口劇痛,眼前陣陣發黑,卻用盡全身力氣反手抓住蕭馳冰冷溼透的衣袖,指甲幾乎要摳進他的皮肉裏!他急促地喘息着,聲音微弱卻異常清晰,如同最後的掙扎,“你不能…你不能被仇恨…蒙蔽了…眼前的局!永寧侯就是要…就是要我們亂!要我們走!他一石二鳥…既要滅口…更要…更要逼你現身!江寧的線索…一斷…就真的…萬劫不復了!”

“仇恨?!” 蕭馳的動作猛地頓住!這兩個字如同最鋒利的針,狠狠扎進他緊繃的神經!他緩緩低下頭,赤紅的眼睛死死鎖住謝珩抓着他衣袖的手,再緩緩抬起,對上謝珩那雙因高燒和急迫而異常明亮的眼睛。

那裏面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絕望的堅持和……洞悉一切的清醒。

四目相對!

空氣仿佛凝固。

窗外的喊殺聲、燃燒的爆裂聲、混亂的哭嚎……都成了遙遠的背景。

只有兩人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房間裏交織。

蕭馳眼中的狂暴赤紅如同潮水般翻涌、掙扎。

謝珩那句“被仇恨蒙蔽”如同冰冷的匕首,刺破了他被怒火和痛苦充斥的理智外殼。

江寧的線索……萬劫不復……謝珩那洞穿一切的目光,仿佛將他內心那點被雲朔血海淹沒的、隱秘的恐懼也看了個通透——他怕!怕線索一斷,永寧侯這條毒蛇再次隱匿,怕十一年前的血仇,再次成爲無解的懸案!怕母親的血……永遠無法昭雪!

這恐懼,比他此刻想立刻帶謝珩逃離的沖動更甚!

“呃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困獸般的低吼從蕭馳喉嚨深處迸發!他猛地鬆開鉗制謝珩的手,巨大的痛苦和矛盾如同兩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撕扯着他的靈魂!他踉蹌着後退一步,赤紅的雙眼死死閉上,再猛地睜開時,那翻涌的瘋狂被強行壓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駭人的、冰冷到極致的決絕!

他不再看謝珩,猛地轉身,如同即將撲向獵物的凶獸,目光穿透緊閉的門板,仿佛要刺破外面混亂的夜幕。

他對着門外厲聲咆哮,聲音如同金鐵交鳴,帶着斬斷一切猶豫的凶狠:

“杜仲!傳令!”

“所有人!死守後衙通道!一步不退!”

“給老子把江寧城翻過來!挖地三尺!也要把陳二狗和養蠱的耗子洞……給我挖出來!”

“天亮之前,我要看到東西!否則……提頭來見!”

命令如同冰冷的鐵流,帶着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席卷而出!這是破釜沉舟!這是不給自己留半點退路!

發布完命令,蕭馳胸膛劇烈起伏,仿佛耗盡了全身力氣。

他緩緩地、極其僵硬地轉回身。

那高大的背影對着窗外焚天的火光和混亂的聲浪,如同孤峰矗立在驚濤駭浪之前。

他沒有再看謝珩,只是用一種疲憊到極點、卻又冰冷堅硬如鐵的聲音,一字一句地砸在謝珩耳邊:

“謝珩……”

“你最好祈禱……你的堅持是對的……”

“否則……” 他微微側過頭,冰冷的餘光掃過謝珩蒼白的面容,那眼神深處,是深淵般的黑暗和孤注一擲的瘋狂,“……我們所有人……就一起……給這江南陪葬!”

話音落下,他不再停留,大步走向房門,那決絕的背影,仿佛要將自己徹底投入門外那片沸騰的血火煉獄之中!

“蕭馳!” 謝珩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嘶喊出聲,聲音卻微弱得如同蚊蚋,瞬間被門外的喧囂吞沒。

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門在蕭馳身後“砰”地一聲緊緊關上,隔絕了他如同孤峰般決絕的背影,也隔絕了門外那片焚城烈焰與滔天血淚交織的混亂世界。

沉重的關門聲,如同在謝珩緊繃的心弦上狠狠斬了一刀!

“噗——!”

再也壓制不住,一口滾燙的鮮血猛地從謝珩口中噴出!猩紅的血點濺落在錦被上,如同點點刺目的紅梅。

眼前的一切瞬間天旋地轉,黑暗如同潮水般洶涌襲來,瞬間吞噬了他殘存的意識。

他身體一軟,重重地向後倒去,陷入無邊無際的冰冷與黑暗。

在意識徹底沉淪的前一瞬,他渙散的目光似乎瞥見自己因劇痛而微微鬆開的手。

那只蒼白無力的手,正死死攥着一份染血的密報。

而在那被血污浸透的紙張邊緣,一個模糊不清、卻隱隱透出輪廓的印記,似乎隨着他手指的無力鬆開,在昏暗搖曳的燭光下,極其詭異地顯露出來——

那印記……像極了一只……振翅欲飛的金蟬!

金蟬……

這個念頭如同最後的火星,在徹底熄滅的意識中微弱地閃了一下,隨即被無邊的黑暗徹底吞沒。

窗外,焚城的烈焰將半邊天幕燒成赤紅,如同潑灑開的、無邊無際的血。

濃煙滾滾,遮星蔽月。

而在這片沉淪的黑暗與血色之上,枯井深處那個孩子無聲的、流着血淚的誓言,與江寧城中這染血金蟬的印記,如同跨越了十一年時空的詛咒與宿命,終於在這焚天血雨之夜,轟然碰撞!

風暴,已至最狂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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