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霄宮的晨光裏,青蟬正手腳麻利地收拾着昨夜攤開的圖冊殘頁,嘴裏絮絮叨叨:“主子,您說陛下那道敕令是不是就是沖着您來的?讓您光明正大去文淵閣看書,可那西閣樓分明就是個吃人的老虎嘴……”她打了個哆嗦,小心地將整理好的普通圖冊放進書匣,準備稍後歸還。
“禍福相依。”雲昭月坐在妝台前,由着小宮女梳理發髻,鏡中的面容依舊帶着一絲夜探的蒼白,眼神卻沉靜如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給了機會,能否抓住,便看我們自己了。”她指尖無意識地劃過袖中藏着的那張薄薄的山河圖拓片邊緣,北境礦脈、赤焰花、宸妃疑案……這些字眼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她心頭。褚玄宸的“靜觀其變”,既是警告,也是默許。
“雲才人,陛下宣召,即刻前往御書房覲見!”福順公公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笑意,親自來宣口諭。
御書房內,龍涎香的氣息沉靜悠遠。褚玄宸穿着一身玄色常服,正提筆批閱奏章,側影挺拔如山嶽。聽到通稟,他並未抬頭,只淡淡道:“免禮。一旁候着。”
雲昭月斂衽垂首,安靜地侍立於一旁。御書房的氣氛肅穆而凝重,只有朱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時間一點點流逝,仿佛一場無聲的考驗。她眼觀鼻,鼻觀心,將所有的驚疑與疲憊都深深壓入心底,如同一株立在風雪中的青竹,安靜而堅韌。
不知過了多久,褚玄宸終於擱下筆,抬眸看向她。那目光深邃如夜空,帶着無形的威壓,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人心最隱秘之處。“文淵閣夜風頗大,雲才人抄錄經卷,可曾受了風寒?”他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卻字字如驚雷落在雲昭月耳中!
他果然知道了!昨夜她潛入西閣樓的動靜,根本瞞不過這位深不可測的帝王!
雲昭月心中一凜,面上卻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和恰到好處的惶恐,屈膝道:“謝陛下關懷。昨夜……昨夜確是風雨交加,門窗似有異響,驚擾了抄經,臣妾惶恐。幸而……幸而並未着涼,只是心緒不寧,未能盡善。”她巧妙地將“潛入”轉化爲“受驚擾”,既承認了異常,又將自己置於被動受害的位置。
褚玄宸盯着她看了片刻,那審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就在雲昭月感覺到後背滲出細密冷汗時,他忽然移開視線,語氣緩和了些:“無妨。心不靜,書自然難抄。朕這裏恰好有些舊事,或許能助你靜心。”
他話音剛落,御書房通往後殿的垂花門簾被一只修長如玉的手輕輕挑起。一個身影走了進來。
刹那間,仿佛所有的光線都匯聚到了來人身上!
他穿着一身極其罕見的、流轉着月華般光澤的銀白錦袍,袍襟袖口用最細的銀線繡着繁復的暗紋,走動間流光溢彩,不似凡品。墨發僅用一根簡單的白玉簪束起幾縷,其餘如瀑般披散肩後,更襯得那張臉……驚心動魄!眉如遠山含黛,眼若寒潭星墜,鼻梁高挺,唇色是極淡的櫻花粉。五官的每一處線條都精致得不似真人,組合在一起,便生出一種令人屏息的、近乎神性的聖潔與疏離感。他步履從容,姿態優雅,如同九天之上不染塵埃的神祇臨凡。
青蟬端着茶點站在雲昭月身後不遠,看得眼睛都直了,手裏的托盤差點沒端穩,小嘴無聲地張成了一個圓:“老天爺……這是畫裏走出來的神仙吧?不對不對,畫裏的神仙也沒他這麼……這麼……”她搜腸刮肚也找不出詞來形容,只覺多看兩眼都是褻瀆。
便是雲昭月,見慣了後宮各色美人,此刻心神也爲之震撼一瞬。但她的目光很快便落在了此人腰間懸掛的一枚玉佩上——並非龍紋鳳佩,而是一枚造型極其古樸獨特的玄龜負書玉玦!這是胤朝國師一脈“天機閣”的象征!
傳聞中的天機閣,超然於朝堂之外,掌天文地理、祭祀歷法,閣主地位尊崇,歷代只侍君王,行蹤神秘莫測。眼前這位……
“這位是晏九韶先生。”褚玄宸的聲音打破了短暫的寂靜,“精通星象卜筮,尤擅撫人心緒。雲才人昨夜受驚,便讓晏先生爲你撫琴一曲,定一定心神如何?”
晏九韶!雲昭月心中劇震!天機閣當代閣主!褚玄宸竟將他請到了宮中,還……專程爲她撫琴?這試探的分量,太重了!她連忙躬身:“臣妾惶恐,何德何能勞煩晏先生……”
晏九韶並未多言,只是微微頷首,唇邊帶着一絲極淡的、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淺笑。他走到御書房一角的琴案前坐下,那架通體烏黑、隱泛幽光的古琴“九霄環佩”早已備好。他修長如玉的十指輕輕拂過琴弦,一串清越如珠玉落盤的泛音便流淌出來,瞬間滌蕩了御書房內沉悶的空氣。
琴音初起,如空山新雨,清泉泠泠,洗滌塵囂。漸漸地,樂聲變得悠遠綿長,仿佛引着人的思緒飄向浩渺星空,俯瞰山河萬裏。雲昭月緊繃的心弦在這宏大而空靈的意境中,竟不由自主地漸漸鬆弛。然而,就在她心神沉浸之際,琴音陡然一轉!
幾個極其短促、幾乎連成一道鋒刃的變徽音如同冰冷的針,猛地刺入耳膜!緊接着,一連串急促的、帶着強烈攻擊性和迷惑性的滾拂輪指如同潮水般洶涌而來!琴弦震顫,發出尖銳刺耳的摩擦聲,不再是撫慰人心的天籟,而是化作無形利爪,撕扯着她的意志,試圖強行闖入她竭力守護的記憶深處——文淵閣西閣樓的黑暗、機關弩箭的破空聲、山河圖卷上的朱批、宸妃脈案上那個血紅的“鴆”字……
精神攻擊!這根本不是撫琴安神,而是天機閣秘傳的“亂魄引”!
雲昭月臉色瞬間煞白,額角滲出細密冷汗,身體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她猛地咬住舌尖,尖銳的疼痛伴隨着一股腥甜直沖腦海,強行維持住最後一絲清明!不能亂!絕不能露出破綻!她死死攥緊袖中的手,指甲幾乎嵌進掌心,面上卻竭力維持着聆聽琴音的平靜,只是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力壓抑的痛苦和駭然。
琴音越發急促凌厲,如同疾風驟雨拍打着孤舟。晏九韶端坐琴前,銀袍如雪,神情依舊聖潔無瑕,仿佛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樂境之中,唯有那雙寒潭般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探究。
“錚——!” 一聲尖銳到極致、仿佛琴弦即將崩斷的裂帛之音戛然而止! 餘音在御書房內嗡嗡作響,帶着令人心悸的顫栗。
晏九韶緩緩收回雙手,置於膝上,看向面色蒼白、氣息微亂的雲昭月,聲音空靈得不帶一絲煙火氣:“雲才人……心湖之下,暗流甚急。昨夜風雨,怕是不止吹動了窗櫺。”他唇邊那抹淺笑,此刻看來,充滿了洞悉一切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