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的那個陰雨午後,蘇晚晴摔門離開小屋,心中的憤怒和絕望不可度量。她漫無目的地走在冷雨中,最終走進了機場。她原本買了最近一班飛往舊金山的機票——正是那趟注定墜入深淵的CX-XXX。站在喧囂的候機大廳,巨大的航班信息屏閃爍着,那個冰冷的航班號刺着她的眼。就在登機廣播響起的前一刻,一個念頭如同閃電劈開混沌的憤怒:就這樣走了?讓那個永遠“正確”、永遠“掌控”的人,就這樣“贏”了?她不甘心。一股強烈的、近乎自毀的沖動讓她轉身走向了售票櫃台。
“給我換一張票,”她的聲音帶着雨水的冰冷和疲憊,“最快離開這裏的,去哪裏都行。”
櫃台後的職員愣了一下,迅速查詢:“女士,最快離港的是四十分鍾後飛往倫敦的航班,經停……或者,兩小時後有一班直飛港城的。您……”
“港城。”蘇晚晴打斷他,幾乎沒思考,“就港城。”她需要一個遠離這裏、也遠離舊金山那個會議的地方。她需要消失。她付了差價,拿到了新的登機牌。當她把那張印着CX-XXX的舊登機牌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時,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和逃離的決絕。
她登上了飛往港城的航班。十幾個小時的飛行,她昏昏沉沉,大腦一片空白。抵達港城,打開手機,一連串的未接來電和信息轟炸般涌入,幾乎讓手機卡死。大部分來自秦臻的助理艾米麗,還有幾個陌生的海外號碼。她皺着眉,隨手點開一條推送的突發新聞標題——
“噩耗!CX-XXX航班確認於太平洋上空失聯,恐無人生還!”
蘇晚晴瞬間僵立在機場到達廳嘈雜的人流中,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她死死盯着手機屏幕上那個冰冷的航班號——CX-XXX!正是她原本該乘坐的那班!一股巨大的、劫後餘生般的寒意瞬間席卷全身,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隨即是一種鋪天蓋地的荒謬感和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她沒有回復任何消息,沒有接任何電話。她像一個真正的幽靈,消失在了港城密集的人潮中。她租了一個偏僻的小公寓,換了新的號碼,切斷了所有與過去有關的聯系。她需要時間,需要距離,來消化這場荒誕的“死亡”和它帶來的沖擊。
幾天後,她在一個深夜裏,鬼使神差地打開了電腦,搜索了相關的後續報道。一條鏈接指向了一個小型在線追悼會的錄播片段。她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點了進去。
畫面裏,那個熟悉又陌生的人站在最前面。秦臻。一身純黑,臉色蒼白得嚇人,但腰背挺直,像一株風雪中的青鬆。她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來,平穩、清晰、冰冷:
“……蘇晚晴女士是我司極其重要的技術合夥人,也是我個人非常珍視的朋友……”
“朋友”。
這個詞像一顆精準的子彈,瞬間擊中了蘇晚晴的心髒。她看着屏幕上秦臻那張完美無瑕、毫無破綻的側臉,聽着那冰冷、客觀、充滿“敬意”的悼詞,所有的憤怒、委屈、劫後餘生的復雜情緒,在這一刻被一種更深的、冰冷的嘲諷所取代。
她扯了扯嘴角,無聲地笑了笑。那笑容裏沒有溫度,只有無盡的疲憊和一種“果然如此”的了然。在她“死”後,她們之間那些熾熱的、笨拙的、打破一切壁壘的愛與糾纏,最終在秦臻的口中,被精煉、被降溫、被歸類爲“非常珍視的朋友”。
也好。蘇晚晴想。這樣也好。她徹底死了心,也徹底斷了念。她關掉了電腦,屏幕的熒光熄滅,房間裏陷入一片黑暗。她刪除了所有未讀信息和來電記錄,像清理掉最後一點殘骸。然後,她把自己埋進枕頭裏,沉沉睡去,仿佛要將過去徹底埋葬。
這一“埋葬”,就是七年。她在港城低調地生活,換了工作,有了新的圈子,努力活成一個與“蘇晚晴”無關的人。她刻意回避着所有來自滬城的消息,像躲避一場瘟疫。
波士頓雪夜的崩潰與生死邊緣的掙扎,像一場高燒後的冷汗,浸透了秦臻的骨髓,也徹底冰封了她殘存的生機。而在大洋彼岸的港城,蘇晚晴將自己投入另一種形式的“埋葬”——用忙碌的工作、全新的環境、刻意的疏離,努力抹去那個名爲“蘇晚晴”的過去,以及與那個名字緊密相連的所有熾熱、痛苦和絕望。
時間如同港城潮溼粘稠的空氣,緩慢地向前流淌。一年,兩年……思念並未因距離和刻意遺忘而消散,反而像深埋地下的根莖,在無人知曉的暗處盤根錯節,汲取着每一個寂靜深夜的養分。
偶爾,她會接到母親李淑芬從江城打來的電話,聲音裏是小心翼翼的關切和藏不住的擔憂。母親絮叨着父親的腰傷又犯了但堅持不用進口藥,弟弟晚舟高考發揮出色進了滬城交大,妹妹晚檸的畫在區裏得了獎……瑣碎的日常像溫吞的水,試圖熨平她心底深刻的褶皺。
港城的雨,似乎比波士頓的雪更懂得如何滲透骨髓。蘇晚晴租住的公寓不大,窗外是永遠灰蒙蒙的海與密集如蜂巢的樓宇。她努力將自己塞進“普通人”的模子:朝九晚五的顧問工作、周末與同事飲茶爬山、學習煲一鍋像樣的老火湯。她換了新的號碼,注銷了舊郵箱,像清理戰場一樣抹去所有與“蘇晚晴”有關的痕跡。
然而,抹去的只是表象。思念如同港城潮溼的空氣,無孔不入,在每一個寂靜的深夜悄然凝聚,沉甸甸地壓在心口。
她的“埋葬”儀式裏,有一個隱秘的角落,連她自己都羞於承認。
那是一個老舊的筆記本電腦,藏在衣櫃最深處,用幾件厚衣服仔細蓋着。她極少打開它,仿佛那是一個潘多拉魔盒。但總有一些時刻,意志力會潰敗。通常是深夜,在酒精的微醺後,或是在某個與秦臻記憶高度重合的陰雨天。
她會小心翼翼地把電腦搬到客廳的小茶幾上,接上電源。屏幕亮起的光,在昏暗的房間裏顯得格外刺眼。她深吸一口氣,動作帶着一種近乎自虐的虔誠,點開那個熟悉的瀏覽器圖標。
然後,在搜索欄裏,緩慢而清晰地輸入那個刻在骨血裏的名字:秦臻。
回車鍵按下的瞬間,心跳總會不受控制地加速。頁面跳轉,最先映入眼簾的,往往是那個權威的、冰冷的百科詞條——“秦臻(企業家)”。
蘇晚晴的目光會貪婪地、一遍遍掃過那些不斷更新的條目:
“臻越科技創始人、CEO”
“帶領臻越科技完成納斯達克上市(20XX年)”
“‘星核’算法獲評全球XX大獎(20XX年)”
“入選福布斯亞洲商界權勢女性榜(20XX年)”
“臻越科技總部大樓於滬城陸家嘴落成(20XX年)”
每一個頭銜,每一項成就,都像針,密密麻麻扎在蘇晚晴的心上。她仿佛能看到秦臻在談判桌上冷靜自持的樣子,在發布會現場光芒四射的樣子,在深夜辦公室獨自奮戰的樣子……那是她曾經無比熟悉,又親手推開的樣子。詞條裏那些冷冰冰的文字和數據,在她眼裏卻自動轉化成一幀幀鮮活的影像,帶着秦臻特有的、一絲不苟的銳利和孤絕。
她的指尖會無意識地劃過屏幕上秦臻的名字,停留在那些公開的、爲數不多的照片上。照片裏的秦臻,眼神比七年前更加深邃,也更加冰冷,像一件被歲月打磨得愈發完美的瓷器,價值連城,卻也愈發拒人千裏。蘇晚晴會久久地凝視着,試圖從那完美的表象下,捕捉到一絲疲憊,一絲脆弱,或者……一絲她渴望看到的、可能與她有關的痕跡。但什麼都沒有。只有無懈可擊的成功。
然後,她的視線會不受控制地、帶着一種近乎恐懼的急切,滑向詞條中那個她最害怕看到,又忍不住一次次確認的欄目:個人生活。
那裏的內容通常極其簡短,甚至常常是空白,或者只有一句“暫無公開信息”。
每一次看到這幾個字,蘇晚晴都會長長地、無聲地舒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緊握鼠標的手心會滲出微汗,緊繃的神經才敢稍稍放鬆。沒有。還沒有。她還是一個人。
但這短暫的輕鬆之後,是更深沉的酸楚和自嘲。她這是在做什麼?像一個躲在陰暗角落的偷窺者,一遍遍確認那個被她親手推開的人,是否還留在原地?她有什麼資格?那個“暫無公開信息”的背後,是否早已有了她不知道的伴侶?那個伴侶,是否溫柔體貼,是否不會像她一樣“失控”,是否……能讓秦臻感到真正的輕鬆和快樂?
這種矛盾的心理折磨着她。她一邊爲秦臻無人可及的成就感到一種隱秘的、與有榮焉的驕傲,一邊又爲那個“暫無公開信息”而慶幸和心酸。她一邊渴望知道秦臻的一切,一邊又害怕看到任何關於她“新生活”的證據。
有時,搜索會跳出一些財經新聞的鏈接。她會點開那些標題帶着“秦臻”、“臻越”、“商業帝國”字樣的報道。報道的內容往往千篇一律:精準的戰略、嚴苛的管理、輝煌的業績。蘇晚晴的目光卻會掠過那些宏大的敘事,捕捉着字裏行間可能泄露的、關於秦臻本人的蛛絲馬跡。
“秦臻女士以工作狂著稱,據說經常凌晨才離開辦公室……”
“在談及‘星核’算法研發最艱難時期,秦臻坦言‘身後已空無一人,只能向前’……”
“臻越上市敲鍾儀式上,秦臻全程表情平靜,未露明顯喜色……”
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拼圖一樣,在蘇晚晴腦海中拼湊出秦臻這七年的輪廓——一個更加冰冷、更加堅硬、也更加孤獨的輪廓。那句“身後已空無一人”,像一把匕首,狠狠捅進蘇晚晴的心髒。她知道,那是她的“功勞”。是她親手把秦臻推向了那片徹底的孤絕。
巨大的愧疚和心疼會瞬間淹沒她。她會猛地合上筆記本電腦,仿佛被那屏幕的光芒灼傷。房間裏只剩下她粗重的喘息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雨聲。她蜷縮在沙發裏,將臉深深埋進膝蓋,無聲地流淚。淚水滾燙,卻無法洗刷內心的悔恨。
她會一遍遍問自己:離開,真的是對的嗎?看到秦臻變成如今這個樣子,真的是她想要的“對她好”嗎?那個在查爾斯河畔笨拙地接過她溫牛奶的秦臻,那個在圖書館雪夜被她拉着跑走的秦臻,那個在小屋窗前與她指尖相纏的秦臻……是不是真的被她親手殺死了?
電腦屏幕的微光徹底熄滅,房間裏只剩下黑暗和雨聲。蘇晚晴靠在冰冷的牆壁上,手指無意識地撫摸着左手無名指光滑的指根。那裏空空如也,沒有戒指,也沒有長期佩戴留下的痕跡。她買過那枚鑽石戒指,像一道自欺欺人的護身符,試圖證明自己已經move on。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每次戴上它,指根處感受到的只有冰冷的束縛和巨大的諷刺。
她像一個活在雙重陰影裏的幽靈。在港城的陽光下扮演着普通的蘇晚晴,在深夜裏卻被那個名爲“秦臻”的潮汐反復沖刷、侵蝕。她的“埋葬”,從未成功。她的思念,如同港城窗外那片沉默的海,看似平靜,深處卻涌動着永不停歇、無人知曉的潮汐。每一次搜索,每一次凝視百科詞條,每一次爲“暫無公開信息”而短暫喘息,都是這場無聲潮汐的一次漲落,沖刷着她心底那道潮痕。
第三年的春節,在母親幾乎帶着哭腔的懇求下,蘇晚晴終於踏上了回江城的列車。熟悉的、帶着淡淡工業氣息的空氣撲面而來,竟讓她有種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推開家門,溫暖的食物香氣和喧鬧的人聲瞬間將她包圍。
“姐!你可算回來了!”弟弟蘇晚舟已經比她高出半個頭,像個大小夥子,笑着接過她手中的行李,眼底是純粹的喜悅。妹妹蘇晚檸則像只小蝴蝶撲過來,嘰嘰喳喳地展示着她最新的畫作。
“瘦了,又瘦了!”母親李淑芬圍着圍裙從廚房出來,眼圈瞬間就紅了,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粗糙的掌心帶着熟悉的溫熱,“在外面肯定沒好好吃飯!快,洗手去,菜馬上好!你爸在屋裏歇着呢,知道你回來,高興得不得了!”
父親蘇建國坐在客廳的舊沙發上,腰上墊着護墊,看到女兒,嚴肅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了笑容,拍了拍身邊的位置:“晴晴,回來了就好,坐。”
家的氣息,混雜着飯菜香、消毒水味和父親藥油的味道,如此平凡,如此真實,像一張溫柔的網,輕輕兜住了漂泊的靈魂。蘇晚晴緊繃的神經在熟悉的嘈雜聲中一點點鬆弛下來,一種久違的、帶着酸楚的暖意涌上心頭。她努力笑着,回應着家人的關切,分享着港城“普通”工作的點滴,小心翼翼地避開所有可能與過去產生聯系的縫隙。
年夜飯熱鬧而溫馨。席間,母親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在收拾碗筷時,裝作不經意地提起:“晴晴啊,你看你也老大不小了,工作也穩定了……個人問題,是不是也該考慮考慮了?媽不是催你,就是……就是看你總是一個人,心疼。”父親在一旁沉默地聽着,眼神裏也帶着同樣的憂慮。
蘇晚晴洗碗的動作頓了一下,水流譁譁地沖刷着碗碟。“媽,我挺好的,一個人自在。”她聲音平靜,聽不出情緒。
“媽知道,媽知道。”李淑芬連忙說,擦着手湊近了些,聲音壓低,帶着點神秘和期待,“你還記得隔壁樓老陳家的小子,陳默嗎?小時候總跟在你屁股後頭玩的那個?人家現在可有出息了,在滬城的大醫院當醫生呢!這次也回來過年了!他爸媽昨天還跟我提呢,說陳默一直記得你……你看,明天大年初一,要不……一起吃個飯?就當老鄰居聚聚,沒別的意思!”
蘇晚晴看着母親眼中小心翼翼的期待和那份生怕她拒絕的緊張,拒絕的話在舌尖滾了滾,最終咽了下去。她垂下眼,繼續沖洗着碗碟,水流聲掩蓋了她聲音裏的一絲疲憊:“……行吧,媽,聽你安排。”
第二天中午,江城一家頗有名氣的本幫菜館包廂裏。氣氛有些微妙的拘謹。陳默果然如母親所說,溫文爾雅,談吐得體,一身書卷氣。他笑着說起小時候追在蘇晚晴後面放鞭炮結果把自己新棉襖炸了個洞的糗事,逗得兩家父母哈哈大笑。席間,他禮貌地詢問蘇晚晴在港城的工作和生活,分寸感拿捏得極好。
蘇晚晴全程保持着得體的微笑,偶爾回應幾句。陳默確實是個很好的對象,條件優越,知根知底。但看着他那雙溫和卻帶着審視的眼睛,蘇晚晴只覺得一種深沉的疲憊和疏離感揮之不去。她像一個演員,努力扮演着“適婚”的蘇晚晴,心卻像隔着一層厚厚的玻璃,觀看着這場與自己無關的演出。
飯後,兩家父母默契地提議去附近的公園逛逛,給兩個年輕人“單獨聊聊”的空間。蘇晚晴和陳默並肩走在略顯冷清的街道上,冬日的陽光蒼白無力。
“晚晴,”陳默停下腳步,看向她,臉上溫和的笑容褪去,換上了屬於發小的、更直接的坦誠,“叔叔阿姨的心意,我明白。你……不用有壓力。”他頓了頓,目光帶着洞察,“我看得出來,你心裏有人。而且,那個人……份量很重。”
蘇晚晴猛地抬頭看向他,眼中閃過一絲猝不及防的慌亂,隨即化爲一種被看穿的復雜情緒。她沒想到陳默如此敏銳。
“是。”她沒有否認,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在陳默了然的目光下,那些壓抑了太久、無處傾訴的情感,仿佛找到了一個安全的泄洪口。“我愛她。很愛。”
陳默的眼神沒有驚訝,只有一絲淡淡的了然和關切:“我能……見見她嗎?或者,看看照片?讓我知道是什麼樣的神仙人物,能讓我們晚晴這麼死心塌地的。”
蘇晚晴的嘴角牽起一個極淡的弧度。她搖了搖頭,目光投向遠處灰蒙蒙的天空,聲音飄忽得像一陣風:“沒有照片……我甚至……都快記不清她確切的樣子了。”
這句話出口,連她自己都感到一陣尖銳的疼痛。
“什麼?”陳默這次是真的驚訝了,眉頭緊鎖,“她……出什麼意外了嗎?”他的聲音帶着擔憂。
“沒有。”蘇晚晴立刻否認,語氣斬釘截鐵。她轉過頭,看向陳默,眼神裏是前所未有的清澈和堅定,帶着一種近乎悲壯的溫柔,“她很好。只是……我們不能在一起。有很多原因,很多……無法跨越的東西。”她頓了頓,仿佛在積攢力量,每一個字都帶着沉甸甸的重量,“但是陳默,我愛她。這份愛,不是沖動,不是不甘。是刻在骨子裏的。爲了她,我願意吃任何苦頭,願意等……哪怕沒有結果。”
冬日的寒風卷起地上的落葉,打着旋兒。陳默久久地看着蘇晚晴。她眼中那份深沉的、帶着痛楚卻又無比堅定的光芒,讓他明白了所有。那不是一個年輕女孩盲目的迷戀,而是一個成熟靈魂歷經風雨後,對一份無法擁有之愛的鄭重交付。
他長長地、無聲地嘆了口氣,抬手,像小時候安慰摔跤的她一樣,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語氣恢復了慣常的溫和,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承諾:“明白了。晚晴,別擔心。回去我就跟我爸媽說,我們聊得挺好,但感覺還是像兄妹,更適合做朋友。以後叔叔阿姨那邊,需要我‘打掩護’的地方,隨時開口。”他笑了笑,帶着點促狹,“這頓飯,算我請老鄰居敘舊了。”
一股巨大的暖流和難以言喻的酸楚瞬間涌上蘇晚晴的心頭。她看着陳默真誠的眼睛,眼眶微微發熱。“……謝謝。”聲音有些哽咽。這份理解和支持,在這個寒冷的冬日,顯得如此珍貴。
“謝什麼。”陳默擺擺手,語氣輕鬆,“走吧,別讓叔叔阿姨等急了。記住,在江城,你永遠有個能說點‘胡話’的發小。”他特意強調了“胡話”兩個字,帶着善意的調侃和溫暖的包容。
蘇晚晴用力點了點頭,將那份翻涌的情緒壓回心底。她跟在陳默身後,走向公園的方向。陽光依舊蒼白,寒風依舊刺骨,但心底某個角落,因爲這份來自舊日夥伴的理解和守護,似乎沒有那麼冰冷和孤寂了。只是,對那個遠在彼岸、連面容都開始模糊的愛人的思念,如同這冬日的空氣,無孔不入,深入骨髓。
那句“我願意爲她吃任何苦頭”,不僅僅是對陳默的剖白,更是對她自己、對這份無望之愛最鄭重的承諾。
回到家中,客廳裏暖意融融。父母和弟妹正圍坐在一起看電視,見她回來,都投來關切的目光。母親李淑芬立刻站起身:“晴晴回來啦?和陳默聊得怎麼樣?外面冷吧?快喝點熱水。”她遞過來一杯冒着熱氣的茶。
蘇晚晴捧着溫暖的茶杯,感受着家人的目光,心中那股壓抑了太久的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再也無法遏制。自己七年來從未真正放下的思念……所有的畫面和情感交織在一起,沖垮了她最後的防線。
她放下茶杯,走到父母面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爸,媽,”她的聲音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異常清晰,“對不起……我騙了你們。”
客廳瞬間安靜下來,只有電視機裏微弱的背景音。父親蘇建國放下手中的報紙,母親李淑芬臉上的笑容凝固了,弟弟妹妹也疑惑地看着她。
“剛才……陳默問我心裏是不是有人,我告訴他……是的。”蘇晚晴抬起頭,目光直視着父母,帶着孤注一擲的坦誠,“我愛她。很愛很愛。從七年前……不,從更早的時候就開始了。”
她停頓了一下,清晰地吐出那個名字:“她叫秦臻。”
“秦臻?”李淑芬喃喃重復,這個名字對她而言既陌生又遙遠。
“對,秦臻。”蘇晚晴的聲音穩定了一些,帶着一種追憶的溫柔和深沉的痛楚,“七年前,在波士頓,我們相愛了,我們……我們曾經住在一起。”她省略了那些激烈的爭吵和最終撕裂的分離,只留下最純粹的情感核心,“她是我這輩子唯一想在一起的人。”
空氣仿佛凝固了。蘇建國和李淑芬對視了一眼,眼中充滿了震驚、困惑,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原來女兒這些年獨自在外,眉宇間那化不開的沉鬱和疏離,根源在此。
“晴晴……”李淑芬的聲音有些發澀,“你……你是說,你喜歡的是……女孩子?那個秦臻……也是個姑娘?”
“是。”蘇晚晴用力點頭,淚水終於控制不住地滑落,“媽,爸,我知道這很難理解,可能讓你們失望了,覺得我不正常……但我真的愛她。這份感情,和你們之間,和這世上所有的愛,沒有任何不同。它真實、深刻,刻在我的骨血裏。七年了,我以爲我能放下,我以爲時間能沖淡一切,可是……我做不到。在滬城看到她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從來沒有走出來過……”
她哽咽着,淚水洶涌而出:“對不起……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這麼久……對不起一直瞞着你們……可是……可是我真的很想她……我想去找她……我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我想……我想再試試……”
巨大的悲傷和壓抑了七年的委屈徹底爆發,蘇晚晴泣不成聲。她像個迷路的孩子,終於找到了回家的方向,卻因爲害怕不被接納而惶恐不安。
就在她以爲會迎來責備或沉默時,一雙溫暖而粗糙的手輕輕撫上了她的背。是母親李淑芬。
“傻孩子……”李淑芬的聲音帶着濃濃的鼻音,眼眶也紅了,“說什麼傻話呢?什麼正常不正常的?媽只在乎你開不開心,快不快樂!”她將蘇晚晴緊緊摟進懷裏,像小時候哄她一樣輕輕拍着,“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你過得好不好,媽能感覺不到嗎?這些年,你心裏苦,媽看着也疼啊!”
蘇建國也站起身,走到女兒身邊,大手有些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聲音低沉卻異常堅定:“晴晴,爸沒讀過多少書,不懂那些大道理。但爸知道,日子是自己過的,心是自己定的。你喜歡誰,想和誰在一起,只要你認定了,覺得值得,覺得快樂,爸和你媽……都支持你。”
父親樸實無華的話語,如同暖流瞬間融化了蘇晚晴心中最後一塊堅冰。她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着父母。沒有想象中的震驚和反對,只有滿滿的心疼、理解和毫無保留的愛。
“爸……媽……”巨大的感動和委屈交織在一起,讓她再也說不出完整的話,只是撲進父母懷裏,像個受盡委屈終於回到港灣的孩子,放聲大哭起來。七年的僞裝、逃避、孤獨和思念,在這一刻得到了最溫暖的接納和釋放。
李淑芬和蘇建國抱着女兒,任由她的淚水浸溼衣襟。客廳裏只剩下蘇晚晴壓抑了太久的哭聲,和父母無聲卻無比堅實的守護。
許久,蘇晚晴的哭聲漸漸平息,只剩下輕微的抽噎。她從父母懷裏抬起頭,眼睛紅腫得像桃子,臉上卻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和堅定。
“爸,媽,”她吸了吸鼻子,聲音帶着哭過後的沙啞,卻異常清晰,“我想……我想回滬城。不是暫時的項目,是……回去工作,回去……找她。”
蘇建國和李淑芬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了然和支持。
“好。”李淑芬擦掉女兒臉上的淚痕,溫柔地笑着,“想去就去。家裏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弟弟妹妹都大了。只要你過得好,媽和你爸……就安心了。”
“嗯。”蘇建國用力點頭,“去做你想做的事。記住,江城這個家,永遠是你的退路。”
獲得了父母毫無保留的理解和支持,那份深埋心底的渴望終於破土而出,帶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力量。港城的工作合同一到期,蘇晚晴便拒絕了續約,開始積極尋找滬城的機會。憑借扎實的技術背景和在港城積累的項目經驗,她很快收到了一家與臻越科技有業務往來的技術諮詢公司的offer。職位是高級算法顧問,項目周期長,工作地點就在滬城核心CBD,距離臻越總部大樓,不過幾條街的距離。
她收拾了港城七年的生活,打包了簡單的行李。臨行前夜,她站在公寓窗前,看着窗外港城璀璨卻陌生的夜景,心中沒有離愁,只有一種塵埃落定、即將奔赴宿命般的平靜。她拿出那個深藍色天鵝絨戒指盒,輕輕摩挲着磨損的邊角,然後小心地放進了行李箱的最裏層。
飛機降落在滬城國際機場。深秋的氣息撲面而來,帶着熟悉的黃浦江水汽和一絲鉛灰色的冷意。蘇晚晴拉着行李箱,匯入熙攘的人流。這一次,她不再是一個躲避過去的幽靈。她是蘇晚晴,帶着父母的祝福,帶着七年的沉澱,帶着一顆依舊爲那個人跳動的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