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安排,是厲廣川精心設計的制衡之策,三位文臣互相牽制,陸崇雖掌禁軍但需受樞密院調遣。
厲廣川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馮皇後連忙上前爲他撫背。
待氣息稍平,厲廣川招呼陸崇上前,枯瘦的手猛地攥住他的腕甲。
“愛卿隨朕南征北戰,屢救朕於危難。今以江山社稷托付於卿,望卿效武侯之忠,竭誠輔佐。若有貳心,朕在九泉亦不饒汝!”
陸崇單膝跪地,鎧甲與地面相撞發出清脆聲響。
他抬頭時,眼中已噙着淚水:“陛下知遇之恩,臣萬死難報!縱九死亦護幼主周全,若違此誓,天地共戮!”
誓言在殿內回蕩,厲廣川疲憊地閉上眼睛。
他知陸崇有梟雄之姿,卻也有忠義之心。
這托孤之舉,便是要用忠義之名束縛他的野心。
“都退下吧。”厲廣川揮了揮手,“朕累了。”
四位重臣依次退出。
走在最後的陸崇在門檻處頓了頓,回頭望了一眼龍榻上,那具形銷骨立的身軀,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
……
殿外,暮色四合。
“太尉留步。”
陸崇回頭,見是章逢於追了上來。
這位以剛直著稱的樞密使面色凝重:“陛下托付之重,望太尉勿忘今日誓言。”
陸崇朗聲一笑,月光映着他清俊的面容:“章公多慮了,陸某雖一介武夫,卻也是宰執門庭,忠義二字,豈會不知?”
章逢於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轉身離去。
陸崇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宮道盡頭,笑容漸漸收斂。
幕僚常衡從陰影處走出:“太尉。”
陸崇微微頷首:“回府再說。”
二人上了馬車,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沉悶的聲響。
常衡低聲道:“陛下安排,可謂用心良苦,您雖位高卻處處受制。”
陸崇閉目養神:“陛下知我。”
常衡猶豫着,最終還是問出了口:“將軍真要效那諸葛孔明,輔佐少主?”
陸崇睜開眼,眸色清透逼人:“孔明扶不起阿鬥,最終嘔心瀝血而死,我不是他。”
他頓了頓又道,“但陛下待我恩重如山,我也不會做司馬懿。”
常衡沉吟,點頭道:“時局未明,當靜觀其變。”
馬車駛過御街,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
……
永華十一年,陸崇總攬朝政,權傾朝野。
少帝厲明徹初登帝位,陸崇便以“清君側”之名,親率鐵甲銳卒,夜圍侍衛親軍都指揮使鄭平府邸。
是夜寒風凜冽,鄭氏滿門二十七口盡數伏誅,血染階庭。
陸崇立於屍骸之間,冷眼睥睨,下令徹查禁軍。
凡與鄭平有舊者,或殺或貶,無一幸免。
繼而擢升其心腹魏景臣,爲殿前副都點檢,張策爲侍衛親軍副都指揮使。
自此禁軍上下,盡爲陸崇鷹犬。
……
翌日朝會,陸崇身着玄鐵鱗甲,按劍入殿,威勢凌人。
禮部連夜令人鑄造“天威上將軍”金印,五龍盤鈕,光耀朝堂。
鄭平之死震懾朝野,百官噤若寒蟬。
宰相嚴志、御史中丞王相禮皆俯首低眉,不敢稍忤。
然樞密使章於逢雖表面恭順,實則暗結黨羽,密謀反制。
陸崇察覺異動,心中殺機漸起……
……
永華十一年冬,大將軍陸崇挾天子以令諸侯。
親率十萬鐵騎南下,劍指江國。
李闌聲倚仗天險而守,然陸崇用兵如神,先遣精兵暗渡采石,焚舟斷糧。
三戰三捷,兵臨金陵。
圍城月餘,糧盡援絕。
永華十二年夏,李闌聲白衣出降,江國滅。
……
地方上,藩鎮割據之禍已綿延百年。
雖先帝厲廣川力行削藩,然諸鎮盤根錯節,終是尾大不掉。
同年八月,陸崇爲破此局,殺雞儆猴先向嶽父葉詢開刀。
以“擢升功臣”之名,加封其爲檢校太尉,令其從朔風移鎮平波。
朔風乃河北咽喉,平波卻不過閒散之所。
這一紙調令,明爲升遷,實爲削權,朝野上下心知肚明。
所以葉詢才按耐不住,病急亂投醫從葉聽梧這裏下手。
……
見葉聽梧的身影徹底消失,常衡才輕叩門扉。
自陸崇總攬朝政後,這位昔日的幕僚已升任右諫議大夫、樞密直學士,紫袍玉帶的裝束卻掩不住眉眼間的憂色。
“夫人是爲調令而來?”常衡將茶輕輕擱在案幾上。
陸崇沒有抬眸:“她倒是沒有明言。”
筆鋒在“朔風”二字上重重一頓,墨跡透過紙背。
常衡看着那團化開的墨色,終是忍不住開口:“將軍,葉使君畢竟是您嶽丈,第一個就拿朔風軍開刀,朝野難免議論……”
陸崇放下筆,目光沉冷:“各地節度使擁兵自重者,十之八九。如今雖表面臣服,實則暗流洶涌。削藩勢在必行,連我的嶽父都要被削權,其他節度使誰還敢心存僥幸?”
他輕叩案幾,語氣森然,“這比直接動其他藩鎮,更能讓各地軍鎮不寒而栗。”
常衡點頭,卻又眉頭緊鎖:“可葉使君若是不遵,要反?”
陸崇冷笑一聲,眼底鋒芒畢露:“以姻親試刀,最是穩妥不過。若嶽丈識趣便是削藩良策可成;若其負隅頑抗,知己知彼,料理起來,總比那些外姓藩鎮...順手得多。”
常衡聞言,心中一震。
陸崇擱下紫毫,聲若寒玉:“再者,朝中那些老頑固,總道我任人唯親。此番正好教天下人看個明白,縱是姻親至戚,在皇權鐵律之前,亦無半分情面可講。”
常衡垂首斂目,暗自嘆服。
將軍此計着實高明,既在天下人面前擺出鐵面無私的權臣風範,又將那些閒言碎語盡數堵了回去。
常衡躬身執禮,聲音壓得極低:“將軍深謀遠慮,只是葉詢此人,怕不會善罷甘休。”
陸崇眼前浮現葉聽梧離去時的背影,眸色微深,未言。
……
另一邊,葉聽梧從書房一路回住處,檐角銅鈴被秋風吹得叮當輕響。
她神色淡淡的,唯有袖中攥緊的帕子泄露出幾分心緒。
玉盤捧着披風輕步上前,見她眉間凝着三分倦色,便溫聲勸道:“少帝新立,將軍總領朝政,案牘勞形也是常理。夫人且寬心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