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國的吼聲，像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口上。
直播間裏，那密密麻麻瘋狂滾動的彈幕，在這一刻詭異地消失了。
屏幕上一片空白，仿佛有數千萬人同時被掐住了脖子，一個字都發不出來。
之前率先提問的記者，臉上的譏諷僵住了。
人群中，先前那些叫囂得最凶的面孔，此刻寫滿了震撼與茫然。
他們看着那個衣衫襤褸、淚流滿面的老人。
看着他手中那枚被血淚浸染的勳章，看着他那因爲激動而劇烈起伏的胸膛。
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在人群中蔓延。
是羞愧，是無地自容。
李振國站在李建國身後，眼眶通紅。
他挺直的腰杆，在這一刻向着老人的背影微微彎了下去。
那不是服從，是尊敬。
發自肺腑的對一個將生命與榮耀融爲一體的真正軍人的尊敬。
然而，這片死寂僅僅持續了不到半分鍾。
人群的後方，一個不和諧的聲音，突兀地響了起來。
“說得好聽！”
“故事編得不錯！”
“可證據呢？”
這聲音不大，卻像一滴冷水，滴進了滾燙的油鍋。
人群瞬間再次騷動起來。
“對啊，證據呢？”
“光會講故事有什麼用？誰不會編？”
“我們差點就被他騙了！”
剛剛升起的那一絲絲愧疚，被更洶涌的質疑浪潮瞬間吞沒。
人性中的惡，再一次占據了上風。
直播間的彈幕，也在這時，如同井噴一般，重新爆發！
「臥槽！差點信了！這老頭是影帝吧？」
「還張鐵柱趙衛東，名字都編得這麼土，能不能用點心？」
「天龍集團的水軍又上班了！兄弟們，保護我方老英雄！」
「保護個屁，他要是拿不出證據，他就是個騙子，消費烈士，罪該萬死！」
輿論的風向，再次扭轉。
比之前，更加的尖銳，更加的刻薄。
記者的眼睛，瞬間亮了！
他看到了反轉的希望，看到了流量的密碼！
他再次將話筒，狠狠地遞到了李建國的嘴邊！
“李老先生！”
“您的故事很感人，我們都聽到了，但是，我們新聞講究的是事實！”
“請您拿出實質性的證據，來證明您所說的一切！”
“證明您就是那位一級戰鬥英雄李建國，證明這枚勳章是真的！”
“如果您拿不出來，那您剛剛說的那些話，就是對三位烈士最大的侮辱！”
劉光明的話，字字誅心。
他將李建國高高捧起，然後，又想將他狠狠地摔在地上。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李建國的身上。
這一次，目光裏不再有震撼。
只剩下審視懷疑和一絲絲不易察覺的、期待他出醜的快感。
李建國臉上的淚痕還未幹。
那股從胸膛裏爆發出來的滔天怒火，也隨着那一聲嘶吼耗盡了。
他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
那剛剛挺直的脊梁，又緩緩地彎了下去。
他看着眼前的記者，看着他身後那些一張張急切而扭曲的臉。
他的眼神平靜了下來，那是一種哀莫大於心死的平靜。
他緩緩地，將那枚勳章重新別回了胸口。
動作輕柔，仿佛在安放戰友的骨骸。
然後，他抬起頭，迎着無數的鏡頭和質疑的目光，開了口。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每一個人的耳朵裏。
“我證明不了。”
人群炸了。
“哈哈哈哈，他說什麼？他證明不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是騙子！”
“演不下去了吧，老東西！”
“滾出去，別在這裏玷污了部隊這塊神聖的地方！”
咒罵聲，嘲笑聲，如同山呼海嘯。
記者的臉上露出了勝利者般的笑容，他幾乎要笑出聲來。
李振國氣得渾身發抖，上前一步，身上的殺氣再也壓制不住。
“都給我閉嘴！”
一聲怒吼，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響。
“誰再敢對老英雄不敬，我把他當場拿下！”
將軍的威嚴，讓現場瞬間安靜了半分。
但李建國卻伸出手，拉住了李振國，老人對他搖了搖頭。
那眼神裏的疲憊與落寞，讓李振國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李建國轉回頭，繼續對着鏡頭，對着所有人說。
“當年從戰場上下來，我就跟老首長說。”
“把我的檔案銷了，功勞簿上，別寫我李建國的名字。”
“就當我，跟鐵柱衛東大海他們一樣，死在了那場雪裏。”
這話一出，現場的安靜，瞬間被更大的哄笑聲取代。
“哈哈哈，這是我今年聽過最好笑的笑話！”
“銷毀檔案？他以爲他是誰？玉皇大帝嗎？”
“一個大頭兵，還想銷毀自己的英雄檔案？吹牛不打草稿！”
劉光明笑得前仰後合，他舉着話筒，像是在進行一場滑稽的采訪。
“老先生，您是不是戰爭片看多了？”
“您知不知道一級戰鬥英雄的檔案，是什麼級別？那是國寶！”
“您說銷毀就銷毀？您是在侮辱我們所有人的智商嗎？”
李建國沒有理會他的嘲諷，他只是看着遠方，顧自地說着。
“他們都死了，就我一個人活着回來了。”
“我這條命，是他們給的，是國家給的。”
“我還有什麼臉，去跟國家要待遇？去當那個所謂的英雄？”
“我只想當個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安安穩穩地過日子。”
“替他們看看這個我們用命換來的新世界，我不想，再給國家添一點點的麻煩。”
老人的聲音，很輕很淡，說的是那個年代，一個百戰餘生的老兵，最樸素也最真摯的想法。
可在眼前這群人的耳朵裏，這就是天方夜譚。
是一個騙子，在謊言被戳穿後，最無力最可笑的辯白。
“騙子！”
“滾下去！”
“把這個老騙子抓起來，送去坐牢！”
群情激奮，有人開始向警戒線投擲礦泉水瓶。
一個瓶子，擦着李建國的臉頰飛了過去。
李建國沒有躲，他就那麼站着。
像一棵在暴風雨中，隨時都會被連根拔起的老樹。
他徹底成了一個笑話，一個被數千萬人圍觀，唾罵的老騙子。
李振國的眼睛，已經紅得要滴出血來。
他死死地攥着拳頭，骨節發白。
他想不通，他真的想不通。
爲什麼？
爲什麼保家衛國，換來的是這個下場？
爲什麼英雄流血又流淚，還要被一群小醜，踩在腳下，肆意羞辱！
就在這片混亂的頂點，就在所有人都以爲，這場鬧劇即將以英雄蒙羞而收場的時候。
一陣奇怪的聲音，從所有人的頭頂傳來。
由遠及近，越來越響。
“什麼聲音？”
“飛機？”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抬起了頭。
只見，青陽師部上方的天空，一個巨大的黑影，正在快速接近。
那是一架軍綠色的，塗着軍徽的直-8運輸直升機！
螺旋槳卷起巨大的氣流，吹得地上的塵土和雜物漫天飛舞。
人群被吹得睜不開眼，紛紛後退。
記者們卻像是打了雞血，扛着攝像機，死死地對着那個龐然大物。
“是戰區的直升機！”
“有大人物來了！”
“快拍，這絕對是頭條！”
直升機沒有絲毫停留，徑直越過大門，在師部大院內的停機坪上，穩穩降落。
巨大的風壓，甚至將大門口的喧囂聲，都壓了下去。
艙門緩緩打開，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們想看看，從上面下來的，究竟是何方神聖。
然而，從艙門裏走出來的，卻讓所有人大跌眼鏡。
不是什麼威風凜凜的大將軍，也不是什麼荷槍實彈的特種部隊。
而是一個，比李建國看上去還要蒼老的身影。
那是一個頭發花白，身材佝僂的老人。
他身上穿着一套洗得發白的舊軍裝，軍銜也只是個老舊的士官長。
可那套軍裝卻燙得筆挺，胸前掛着幾枚同樣褪色的勳章。
老人被警衛員攙扶着，走下舷梯，他的腿腳似乎不太利索，走得很慢很吃力。
他眯着渾濁的老眼，向着大門口這邊，使勁地張望着。
仿佛在人群中，尋找着什麼。
李振國看着那個老人，看着他肩上的軍銜和胸前的資歷章瞳孔猛地一縮！
是他！
趙磊將軍親自派飛機去接的人！
那個自稱在028號車組服役過的老兵陳岩！
現場，只有李振國知道這個老人的身份，其他的人都還在困惑猜測。
陳岩的目光，掃過一張張陌生的臉。
終於。
他的視線穿過攢動的人頭，穿過冰冷的鐵門，定格在了那個孤零零地站在人群最前方佝僂的背影上。
那一瞬間，陳岩渾濁的眼睛裏，爆發出驚人的光亮！
他像是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
他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他一把推開身邊攙扶他的警衛員，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向前沖去！
他跑得不快，踉踉蹌蹌，像個隨時都會摔倒的孩子。
可他還是在跑，一邊跑，一邊張開了嘴，似乎想喊什麼。
卻因爲太過激動，喉嚨裏只能發出嗬嗬的聲響。
他隔着老遠，就向着那個背影，伸出了自己那只布滿老年斑、不停顫抖的手。
終於，一聲撕心裂肺的，帶着哭腔的，壓抑了七十多年的呼喊，從他那蒼老的胸膛裏，猛地迸發了出來！
“老班長！”
這一聲，蓋過了直升機的轟鳴，蓋過了所有的嘈雜！
清晰地，狠狠地，砸進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朵裏！
陳岩老淚縱橫，不顧一切地沖向大門。
“老班長！”
“我可算我可算又見到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