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萬籟俱寂。
林薇卻毫無睡意。白日的驚心動魄過後，一種更爲迫切的需求在她心中蔓延——她需要知識，需要真正了解這個世界的規則和技藝。
父親書房的燈光還亮着，隱約傳來翻閱紙張的細微聲響。他定然在爲堤壩工程的難題焦頭爛額。
林薇悄聲下床，披上外衣。那包剩餘的石灰粉靜靜躺在妝匣裏，像一顆等待發芽的種子。三合土……這個念頭一旦產生，便再也揮之不去。
她輕輕推開房門，月色如水銀瀉地，將小院照得一片清冷。書房的方向還透出暖黃的燭光。
猶豫片刻，她最終還是鼓起勇氣，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
書房的門虛掩着。林薇輕輕敲了敲。
“誰？”裏面傳來林正軒略帶疲憊和警惕的聲音。
“爹爹，是我，薇兒。”
裏面沉默了一下，隨即是腳步聲。門被拉開，林正軒看着站在月光下的女兒，眉頭微蹙：“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身子才剛好，莫要再累着了。”
“女兒睡不着，想起爹爹還在爲公務煩憂，心中難安。”林薇輕聲說着，目光越過父親，看向他身後堆滿卷宗的桌案，“爹爹，可是在查閱堤壩工程的舊檔？”
林正軒嘆了口氣，側身讓她進來：“是啊，工期緊，款項不足，物料人工都需精打細算，難啊。”他揉着額角，臉上是化不開的愁緒。
書桌上，攤開着好幾卷泛黃的圖紙和賬冊，上面密密麻麻標注着各種數據和條款。
林薇的目光快速掃過，那些復雜的古代計量單位和專業術語讓她有些眼花，但大致能看出是在核算石料、木料、人工的用量和費用，每一項後面都跟着令人心驚的數字。
“爹爹，女兒方才……忽然想起曾在某本雜書中看到一種名爲‘三合土’的築造之法。”林薇斟酌着開口，心髒因緊張而微微加速，“書中說，以石灰、黏土、細沙混合夯實，其堅固耐久之處，尤勝尋常夯土，或可……替代部分石料，用於堤壩內側或非關鍵處的填築，或許能節省不少開支？”
她不敢說得太肯定，只能以猜測和建議的口吻提出。
“三合土？”林正軒聞言，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和思索，“此法……爲父似乎也曾在某些古籍中見過提及，多用於墓室或地基，用於水工堤壩……倒是少見。且石灰煅燒不易，成本也不低……”
他並非完全不懂，只是習慣性地考慮困難和成本。
“女兒聽聞，若能找到合適的石灰礦源，或改進煅燒之法，成本或可降低。”林薇趁熱打鐵，“再者，相較於開采和運輸巨石的耗費，或許仍是劃算的？爹爹不妨查閱一下舊檔，看看以往是否有類似先例，或有無記載石灰產地、價格的文書？”
她引導着父親自己去發現和驗證，這比她自己空口白牙更有說服力。
林正軒看着女兒亮晶晶的、充滿期待的眼睛，再想到她今日在工地上展現出的“雜學”確實派上了大用場，心中不由一動。
或許……女兒真的能帶來一些意想不到的轉機？
他沉吟片刻，走到書架旁，開始翻找：“爲父記得……似乎有一本前朝工部官員所著的《築城略要》，裏面或許有相關記載……還有本地物產志……”
林薇心中一喜，連忙上前幫忙尋找。
父女二人在燭光下，於浩繁卷帙中細細搜尋。林薇主要負責辨認書名，她發現這個世界的文字雖與繁體中文類似，但有些字詞仍有差異，讀起來頗爲吃力，但結合上下文和圖案，大致能猜出意思。
林正軒找得專注，不時抽出一兩卷，快速翻閱後又失望地放回。
時間一點點流逝。
忽然，林正軒抽出一本略顯殘破、封面無字的舊冊子，翻了幾頁後，動作停住了，臉上露出驚喜之色：“找到了！《河防物料擇要》！這裏面果然有提及‘三合土’用於臨時水埝、修補堤岸缺口之法！還粗略記錄了附近州府幾處石灰窯的方位和大致價目！”
林薇連忙湊過去看。只見發黃的紙頁上，用工整的小楷寫着配比和施工要點，雖然簡陋，卻足以證明此法可行！後面附着的價目雖然陳舊，但可作爲參考！
“太好了！”林薇也忍不住低呼一聲，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林正軒看着冊子，又看看女兒，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激動：“薇兒，你……你真是爲父的福星啊！”
若真能大規模應用三合土替代部分石料，節省的費用將極爲可觀！工期也能大幅縮短！
“女兒只是碰巧記得……”林薇謙虛道，心中也鬆了一口氣。第一步，總算邁出去了。
“好！好！明日爲父便派人去核實這幾處石灰窯的近況和價格！若真可行……”林正軒興奮地在書房內踱步，多日來的愁雲慘霧仿佛被吹散了大半，整個人都煥發出新的神采。
他看着女兒單薄的身影在燈下顯得有些柔弱，心中涌起無限的感慨和憐愛。他忽然走到書架最底層，翻找片刻，取出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包裹，鄭重地遞給林薇。
“薇兒，你既喜讀雜書，這個……或許對你有用。”
林薇疑惑地接過，入手頗沉。打開油布，裏面竟是幾本保存完好的書籍，封面或用篆體、或用楷書寫着《百工圖錄》、《九州異物志》、《草本輯要》等名字，甚至還有一本薄薄的《算術初階》。
“這些是爲父早年遊學時收集的一些雜書，於科舉仕途無益，便一直收着。如今看來，其中或許另有一番天地。”林正軒語氣溫和，“你拿去看看吧，或許能觸類旁通。只是切記，莫要過於勞神。”
林薇捧着這幾本書，如獲至寶！這正是她目前最急需的東西！
“謝謝爹爹！”她由衷地道謝，眼睛彎成了月牙。
這一刻，父女之間的關系似乎悄然發生了變化，多了一份並肩作戰的默契與理解。
又就着燭火討論了幾句關於石灰和三合土的細節，林薇見父親精神振奮，已無睡意，顯然要熬夜規劃後續事宜，便不再打擾，抱着那幾本珍貴的“雜書”，輕手輕腳地退出了書房。
回到自己的房間，她毫無睡意，就着昏黃的油燈，迫不及待地翻開了那本《百工圖錄》。
書頁泛黃，散發着陳舊墨香，裏面用粗糙的線條繪制着各種工具、器物、以及簡易的工藝流程，從農耕紡織到金石冶煉，包羅萬象。雖然簡陋，卻爲她打開了一扇窺探這個時代技術的窗口。
她的目光尤其專注地搜尋着與“石灰”、“燒造”相關的內容。
窗外，月過中天，萬籟俱寂。
只有小屋內的燈燭，久久未熄。
而遙遠的宸王府內。
一份關於林家更詳細的卷宗，被悄然送入書房。
燭光下，蕭煜的目光掃過“林薇，年十五，性情怯懦，少外出，工部主事林正軒獨女，母早逝……”等字樣，最終落在今日工地事件的詳細記錄上。
他的指尖，在“石鹼之說”、“鎮定自若”、“直視衆人”等詞句上，輕輕劃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