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吝嗇地灑落在鏽蝕帶的殘骸之上,並未帶來多少暖意,反而將夜雨留下的溼冷蒸發成一種粘膩的霧氣,混合着垃圾和鐵鏽的味道,彌漫在破敗的街巷。陳末提着那個沉重的金屬手提箱,踉蹌地走在無人經過的小巷裏,每一聲腳步都顯得格外清晰,仿佛在敲打着這座沉睡巨獸的枯骨。
太陽穴的繃帶下,傷口傳來持續而頑固的抽痛,提醒着他昨夜近乎自毀的瘋狂和僥幸的生還。右肩下方,那空蕩的、被整齊切除的接口處,神經末梢不時傳來尖銳的幻痛,比真實的傷口更令人煩躁。那只報廢的義肢連同部分血肉永遠留在了診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生理和心理上的雙重虛無。
“機體處於深度修復狀態,能量水平緩慢回升。建議補充高能量食物並尋找安全地點進行至少十二小時休眠。”AI的聲音恢復了平穩,但比以往更加微弱,仿佛也在那場能量傾瀉中損耗過度。
安全地點?陳末扯了扯嘴角,一個苦澀的弧度。新海市對他而言,已再無安全之所。
他按照凌雁的指示,在診所後巷盡頭一堆廢棄輪胎下找到了那輛老舊的燃油摩托。車型笨重,漆面剝落,但發動機擦拭得還算幹淨。他找到鑰匙,費力地跨坐上去。單手操控有些別扭,但並非無法做到。
引擎轟鳴聲在寂靜的晨巷裏顯得格外突兀,驚起幾只躲在垃圾箱後的變異老鼠,吱吱叫着竄入更深的陰影。陳末沒有立刻離開,他回頭望了一眼那棟三層舊樓,窗戶破碎,如同被打瞎的眼睛,沉默地注視着它的逃離者。
凌燕大概也已經離開了。那個嘴硬心軟、背負着往昔傷痛的醫生,此刻或許正消失在城市的另一條血管裏。他握緊了車把,將那張寫着名字和遙遠城市名的紙條小心地塞進內袋,與那枚冰冷的銀色儲存器放在一起。
微光診所。麻雀。這些名字成了他混亂命運中新的坐標。
他擰動油門,摩托發出嘶啞的低吼,載着他駛出小巷,融入舊城區開始緩慢蘇醒的街道。早餐攤販推着吱呀作響的餐車出來,掛着紅燈的店鋪徹底熄燈打烊,幾個宿醉的流浪漢蜷縮在屋檐下。懸浮警車的聲音偶爾從遠處的高架軌道上掠過,但並未投向這片被遺忘的土地太多關注。
陳末壓低身子,讓速度帶來的風沖刷着臉上的疲憊和污垢。他需要錢,需要信息,需要一個能讓他喘口氣、處理傷口並思考下一步的地方。在離開之前,他必須去一個地方。
他繞了幾個圈子,確認沒有尾巴,最終將摩托停在一棟比周圍更加破敗、幾乎被各種違章搭建和裸露管線吞沒的筒子樓樓下。空氣裏彌漫着劣質合成食物和消毒水的味道。他熟門熟路地避開幾處漏水的管道,沿着陰暗潮溼的樓梯向上,來到一扇用廢棄金屬板加固的鐵門前。
門上有不起眼的縫隙。他屈起手指,用特定的節奏敲了敲。
片刻沉默後,門內傳來鏈條滑動的聲響。鐵門打開一條縫,一只渾濁的、嵌在層層疊疊皺紋裏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他,目光在他空蕩的右袖和頭上的繃帶停留了片刻。
“是我,苟叔。”陳末低聲道。
門後的老人咕噥了一聲,似乎認出了他,但還是仔細看了看他身後,才徹底打開門。一股更濃烈的、混合着機油、焊錫和過期營養膏的味道撲面而來。
門內是一個擁擠到令人窒息的空間,與其說是房間,不如說是一個堆滿了各種電子廢品、拆解到一半的義肢、老舊終端機和不明設備的洞穴。閃爍的指示燈和屏幕的光亮是這裏唯一的光源,映照出苟叔佝僂的背影和他那兩條明顯不匹配的陳舊機械義腿。
“惹麻煩了?”苟叔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生鏽的鐵皮,他轉身一瘸一拐地挪回他的工作台——一張被各種工具覆蓋的金屬手術台。
“嗯。”陳末走進來,關上門,沉重的鐵栓自動落下。“需要點東西,還有信息。”
苟叔從一堆零件裏扒拉出一個掃描儀,對着陳末上下掃了掃,尤其是他右肩的傷口和太陽穴的灼傷,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訝異。
“玩得挺大。神經接口硬扯下來的?還沒變傻子,算你命大。”他放下掃描儀,在一堆雜物裏翻找着,“老型號‘玄武III型’接口,我這有庫存。屏蔽性不錯,夠你用。假肢嘛……只有基礎的勞動型號,愛要不要。”
“勞動型號就行。”陳末需要的是僞裝和基本功能,不是戰鬥。
苟叔熟練地準備好器械和新的接口單元,示意陳末坐下。沒有麻醉,老人幹枯卻穩定的手直接開始清理傷口殘骸,接入新的神經端口。過程短暫而劇烈疼痛,陳末咬緊牙關,冷汗浸溼了後背。完成後,他又給陳末裝上了一條灰撲撲的、只有簡單抓握功能的金屬義肢。
“湊合用吧。比你原來那個鐵棺材靠譜點。”苟叔拍了拍冰冷的金屬手臂,發出沉悶的響聲。“信息呢?又要打聽哪個黑心老板的底細?”
陳末激活了新義肢,生澀地做了幾個抓握動作,神經反饋遲鈍但有效。他拿出那疊舊版星幣,抽出一大半放在工作台上。
“兩個事。第一,幫我查一個叫‘鴉影’的清道夫組織,尤其是最近誰在雇傭他們針對覺醒者。”
苟叔看到錢,眼睛眯了眯,迅速將錢掃進抽屜。“鴉影?那幫鬣狗可不好惹。價錢不便宜,而且需要時間。”
“盡快。”陳末繼續道,“第二,幫我匿名給‘夕陽紅’養老院07房的張阿婆預存三個月的護理費。”他說出阿婆的名字和房間號,又將剩下的錢大部分推過去。“用最隱蔽的渠道,別讓人查到來源。”
苟叔愣了一下,抬頭深深看了陳末一眼,似乎想從這個滿身傷痕、眼神疲憊的年輕人臉上看出些什麼。最終他只是點了點頭,咕噥道:“算你小子還有點良心。行,這事我給你辦妥。”
交易完成。陳末沒有多留,他知道這裏也並非久留之地。他起身告辭。
走到門口時,苟叔突然叫住他,扔過來一個小紙包。“接着。高能量壓縮食物,看你那鬼樣子別死路上了。另外……”老人頓了頓,聲音壓低,“最近風聲緊,‘公司’和管理局的狗鼻子靈得很,到處嗅‘新鮮肉’。你要真有麻煩,趕緊滾出新海市,越遠越好。”
陳末接住紙包,點了點頭:“知道了。謝了,苟叔。”
他推門而出,重新融入鏽蝕帶污濁的空氣裏。新裝的機械手臂沉重而陌生,但隨着步伐,正一點點成爲身體的一部分。
他騎上摩托,沒有立刻駛向城外。而是繞了一段路,來到一個能遠遠望見“夕陽紅”養老院大樓的街角。那棟灰白色的建築在晨光中顯得安靜而滯重。他停下車,望着那個方向,看了很久。
阿婆此刻應該剛剛醒來,護工會喂她吃下味道寡淡的流質食物。她會不會疑惑,小末爲什麼這麼久沒來看她?會不會擔心?
他緊緊攥着車把,金屬指關節發出輕微的摩擦聲。最終,他猛地擰轉油門,摩托發出一聲低吼,載着他匯入出城的車流,再也沒有回頭。
道路在前方延伸,穿過愈發荒涼的工業廢墟,通向未知的邊境檢查站和更廣闊的、危機四伏的世界。
新海市在他身後,如同一個巨大而冰冷的巢穴,正在緩緩關閉。而他,這只羽翼未豐卻已傷痕累累的雛鳥,被迫飛向了風雨飄搖的天空。
他的口袋裏,那張寫着“諾德市”和“吳先生”的紙條,仿佛帶着微弱的溫度,成了這冰冷逃亡路上,唯一明確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