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謝盈冰冷且疑惑的目光中,她竟毫無預兆地,“噗通”一聲,重重跪在了地上。
謝盈心頭猛地一跳,看着跪在地上、淚眼婆娑的謝韶華,只覺得無比陌生。
短短三月,要說這母女倆變了性子,她是不相信的,只是有些好奇,兩人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麼藥?
來這裏到底唱的是哪出戲?
還沒等她開口質問,突然——
“啪!”
謝韶華猛地揚起手,用盡全力,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記耳光!
“!!你這是……”
謝盈瞳孔微縮,驚疑不定。
謝韶華的眼淚唰的掉下來,聲音帶着哭腔,聽起來情真意切:“姐姐,是我對不起你,從前……從前都是我豬油蒙了心,那時我剛回府裏太害怕了,什麼都不懂,看到你那麼優秀,母親父親都疼你,我怕自己永遠比不上你,永遠只是個鄉下丫頭……所以我一嫉妒,就做了錯事,還說了很多混賬話……”
說着,她身子一抖,再次揚起手,對着自己另一邊臉又是一巴掌。
謝盈沒有喝止。
她眉頭緊鎖,這自殘的戲碼讓她心底發寒,更覺蹊蹺。
謝韶華抬起紅腫的臉,淚眼模糊地望向謝盈,悔恨萬分道:“姐姐你放心,母親已經嚴厲教訓過我了,我真的知道錯了,再也不會做從前那些糊塗事了。我知道你心裏有疑惑,其實……其實是父親,這次他是真的不行了!”
見謝盈眸光晃動,知道她是聽了進去。
謝韶華掐了掐手心,繼續道:“姐姐,不管我從前做了什麼孽,父親是無辜的啊!他對你怎麼樣,你心裏最清楚,他從未因你的身世苛待過你分毫。”
“父……他怎麼樣?”
謝盈將那個字吞回去。
謝韶華心中一喜,膝行一步,抓住謝盈的裙角。
“父親他……大夫說就在這幾日了,他昏迷中都念着你的名字,說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想再見你一面……求求你了姐姐,跟我們回去吧!就一眼!讓父親安心地走……求你了!”
她伏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倒真像是一個爲父分憂的好女兒。
謝盈沉默着,目光掃過謝韶華紅腫的臉頰,又看向一旁拿着帕子拭淚、仿佛同樣悲痛欲絕的謝夫人。
她知道這兩個人不對勁,但……
在謝府十五年的時光裏,謝父實在算不得一個好丈夫好父親,他從不留宿後院,只蝸居在自己的書房,謝府幾乎是謝夫人的一言堂。
他對謝夫人,對謝韶華,對她,似乎都很無情,但謝盈總覺得不是的。
離開謝府前,他看自己的目光太復雜,裏面有太多的東西。
想到那個儒雅沉默,如今卻躺在病榻上的人,或許真如謝韶華所說,念着自己……謝盈的心怎麼都沒法平靜。
她深吸一口氣,有些澀然道:“……好。”
這次出門沒有帶小桃,只囑咐她看好屋子,過幾日自己就回來。
臨行前,她堅持要帶上阿七,阿七拳腳功夫不錯,萬一出什麼岔子,也能幫自己一把。
謝夫人明顯有些勉強和不悅,但威脅說阿七不去她也不去後,謝夫人終究還是僵硬地點了頭。
謝盈心中更加懷疑有鬼。
但她不能不去。
這是攻心的陽謀。
再次踏入燕京的土地,謝盈只覺得過去三個月在南方小城那份難得的平靜與自由,如同美夢一般,瞬間被這裏碾得粉碎。
那些污言穢語和嘲諷冷待,就如同山呼海嘯一般壓的她喘不過氣。
謝父確實不行了。
如謝韶華所言,已經油盡燈枯。
他還是在嚴肅乏味的書房,獨自躺在榻上。
謝盈有些不敢想象,不過是三個月,一個人怎麼能有這麼大的變化。
離開前,謝父雖淡漠,但身形挺拔,如今形銷骨立,面色灰敗,蒼老得幾乎脫了形。
謝盈握住他枯槁的手,心中突然涌上一股難言的悲哀,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發不出一點聲音。
父親兩個字在舌尖滾了滾,哽在她的喉頭,終究沒能叫出口。
她現在的身份,謝盈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稱呼。
瞧見她來,謝父灰敗的眸子裏驟然亮了亮,連帶着整個人的氣息也多了兩分神采。
他艱難地動了動手指,目光投向書桌後牆壁上懸掛的一幅山水字畫,示意謝盈拿下來。
謝盈會意,小心翼翼地取下那幅畫。
那後面竟然隱藏着一個精巧的暗格,打開暗格後,裏面放着三樣東西:一卷保存完好的畫軸,一本看起來頗爲古舊的書冊,還有一個巴掌大小、雕工極其精美的紫檀木盒子。
她將這些全部拿到謝父跟前。
謝父卻將這些全部推到了她跟前,意思再明確不過:這些,都給你。
他看着她的眸光依舊復雜,有愧疚,有追憶,有悔恨,但謝盈這次竟然讀出了一點溫柔慈愛來。
縱然他過往有再多的不是,但自己生活在謝府的日子,從未有半點苛責怠慢。
謝盈心中微澀:“……我知道一位神醫,叫萬春生,您應當聽過吧,這次南方瘟疫多虧了他。他醫術極好,我去求沈相,請他來給您看看?”
謝父緩緩地搖了搖頭,身體什麼情況,他比所有人都清楚。
他艱難地抬起手,輕輕撫上謝盈的發頂,只這一個動作,便已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
“不用了……”他氣若遊絲,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中擠出來,“我……其實……早就該死了……”
謝盈心中驚疑,不明白他這句話什麼意思。
謝父也不解釋,有氣無力地放下手,喘息着,斷斷續續地叮囑:“這……是你母親……留給你的……你要拿好……小心……”
母親?
冥冥中,謝盈有種感覺,他口中的母親不是指謝夫人,而是那個她素未謀面、出身煙花之地的生母。
其實一開始知道自己的身世時,她是排斥和怨恨的,恨她爲何要將自己生在那種地方,恨自己爲何流着那樣不堪的血脈。
可後來在南方的這三個月,她見過了太多的離合悲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