蘄縣方向的火光與殺聲漸漸被夜幕和距離吞噬,只留下天際一抹不祥的暗紅。司馬彥在冰冷的夜風中疾行,如同逃離獵網的困獸,將那座陷入戰火與混亂的小城遠遠拋在身後。
他不敢走官道,也不敢靠近任何村落。灌嬰的騎兵可能正在四處掃蕩,趙闕的潰兵也可能變成流寇,而最讓他心悸的,是那個能察覺他體內異常的蒙面女子。長生盟的觸角,似乎比他想象的更爲敏銳和無處不在。
他深入荒無人煙的丘陵地帶,依靠星辰和遠處山巒的輪廓辨別方向,一路向西偏北。體內那低沉的嗡鳴似乎因之前的緊張對峙和急速奔逃而變得活躍,絲絲灼熱感在經脈中竄動,帶來不適,卻也驅散了深夜的寒意,提供着源源不絕的體力。
天光微熹時,他找到一處隱蔽的岩縫,稍作休息。取出冰冷的幹糧和水囊,機械地咀嚼着,腦中卻不斷回放着昨夜與那蒙面女子交手的一幕。
她的身手路數極爲奇特,柔韌詭譎,不像中原正統武功,倒帶了幾分百越之地或巴蜀巫蠱的痕跡。尤其是她最後那句話——“你服過什麼藥?”——如同冰錐,刺中了他最深的秘密。
她能感知到長生藥的存在?是靠某種秘術,還是她本身也接觸過類似的東西?她是長生盟的成員嗎?如果是,她的目的是抓捕自己,還是……另有圖謀?
無數疑問盤旋。他意識到,自己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僅僅被動地隱藏和記錄。他必須主動去了解這個隱藏在歷史陰影下的組織,了解他們的手段、目的和弱點。否則,他永遠只能是被追逐的獵物。
休息片刻後,他繼續趕路。白日的荒野更加清晰,也更能看清戰爭留下的創傷:廢棄的村落,被洗劫一空的田莊,倒斃路旁的屍骨。
午後,他在一條幾乎幹涸的河床旁,發現了不尋常的痕跡——幾滴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紅色血跡,滴落在卵石上,旁邊還有半個模糊的、略顯小巧的腳印。
受傷了?是昨夜混亂中受的傷,還是之後遭遇了別的什麼?
司馬彥的心跳微微加速。他猶豫了片刻,追蹤的風險極大,這可能是陷阱。但探尋真相的渴望,以及一種莫名被牽引的好奇心,最終促使他決定循着痕跡跟下去。
他變得更加謹慎,利用地形和枯草叢隱藏身形,每一步都悄無聲息,感官提升到極致,捕捉着風中最細微的聲音和氣味。
痕跡斷斷續續,顯示出追蹤者也在極力隱藏行蹤。但司馬彥憑借超凡的視覺和嗅覺,總能重新找到線索:一片被掛斷的衣角,一根壓彎的草莖,空氣中一絲極淡的、混合着血腥味的奇特清香。
追蹤了約莫一個多時辰,痕跡進入了一片茂密的枯木林。林中毒蟲滋生,氣氛陰森。
突然,司馬彥停住了腳步。
前方不遠處,一棵巨大的枯樹背後,傳來極其微弱的喘息聲。
他悄無聲息地靠近,如同狸貓般繞到側方,透過枯枝的縫隙望去。
只見那個蒙面女子背靠着樹幹坐在地上,頭微微垂下,蒙面的黑巾已被取下,露出一張蒼白卻難掩清麗的面容,看上去約莫二十出頭年紀。她左肩處的黑衣被撕裂,一道深刻的傷口皮肉外翻,仍在緩緩滲血。她正試圖用右手從懷中取出傷藥,但似乎因失血和疼痛而動作艱難。
她的佩劍就放在手邊,但此刻的她,顯然警惕性降到了最低。
司馬彥靜靜地觀察着。確認周圍並無埋伏後,他緩緩地從陰影中走了出來。
腳步聲驚動了女子。她猛地抬頭,看到司馬彥,眼中瞬間爆發出極度的驚駭和警惕,右手猛地抓向地上的佩劍!
“別動!”司馬彥開口,聲音平靜,“你的傷口需要立刻處理,否則一旦潰爛,在這荒郊野嶺,神仙難救。”
女子的動作僵住了,她死死盯着司馬彥,眼神復雜,充滿了懷疑、恐懼和一絲不甘。她認出了他,那個氣息古怪的“神醫”。
“是你……你想怎樣?”她的聲音因虛弱而有些沙啞,卻依舊冰冷。
“不想怎樣。”司馬彥停下腳步,保持着一個相對安全的距離,展示了一下空着的雙手,“我是個醫生。見你受傷,或許能幫上忙。當然,如果你信不過,我現在就走。”
他作勢欲走。
“等等!”女子急聲道,隨即又因牽動傷口而倒吸一口涼氣。她眼神掙扎片刻,眼下處境由不得她選擇。眼前這人氣息雖怪,但昨夜並未趁亂下殺手,此刻似乎也無明顯惡意。更重要的是,她的傷確實需要處理。
“……有勞。”她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依舊充滿戒備。
司馬彥走上前,放下小包袱,取出清水、傷藥和幹淨的布條。他檢查了一下傷口,是刀傷,很深,幾乎見骨,但所幸未傷及要害。
“忍着點。”他低聲道,開始熟練地清洗傷口。他的動作精準而輕柔,指尖偶爾會滲出極其微弱的、一絲難以察覺的暖流(他小心控制着長生能量的輸出,旨在促進清潔和抑制炎症,而非驚世駭俗的瞬間愈合),緩解着劇烈的疼痛。
女子緊繃的身體漸漸放鬆了一些,眼中驚疑之色更濃。她能感覺到傷口處傳來的奇異舒適感,遠超尋常金瘡藥的效果。這人……果然不簡單。
處理完傷口,包扎妥當。司馬彥又遞過水囊和一小塊幹糧。
女子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接了過去,低聲道:“多謝。”
兩人陷入一陣沉默。荒野之中,只有風聲掠過枯枝的嗚咽。
“你……”最終還是司馬彥打破了沉默,他一邊收拾藥囊,一邊貌似隨意地問道,“不是劉邦的人吧?”
女子猛地抬頭,眼神銳利如刀:“何以見得?”
“若是沛公麾下,昨夜大可亮明身份,何必夜探醫館,行那鬼祟之事?而且,灌嬰攻城,你卻在城內縱火制造混亂,不像裏應外合,倒像……另有所圖。”司馬彥緩緩分析,目光平靜地迎上她的注視。
女子抿緊嘴唇,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反問道:“你又是誰?絕非普通遊醫。你身上的氣息……絕非尋常藥物所能致。”
終於切入正題了。
司馬彥心中念頭急轉,決定冒一次險,進行有限的試探。“祖傳的方子,強身健體而已,只是有些副作用,氣息異於常人。”他含糊其辭,隨即緊緊盯着對方,“倒是姑娘,似乎對這種‘異常氣息’頗爲敏感?莫非……見過類似的?”
女子的瞳孔微微收縮,避開了他的目光,低下頭,掩飾性地整理了一下衣襟:“……師門傳承,對藥理氣息比較敏感罷了。”她的回答同樣含糊。
師門?司馬彥捕捉到這個關鍵詞。長生盟是一個組織,有師門傳承並不奇怪。
“原來如此。”他故作了然,不再追問,轉而道:“此地不宜久留。趙闕潰敗,劉邦軍可能會清掃周邊。姑娘有何打算?”
女子抬起頭,看了看西邊的方向,眼神有些遊離:“……去該去的地方。”她掙扎着想站起來,卻因虛弱和失血一個踉蹌。
司馬彥伸手扶了她一把。兩人肌膚相接的瞬間,他似乎感覺到女子體內有一股極其陰寒隱晦的氣息流動了一下,與他體內的灼熱嗡鳴產生了一種微妙的、相互排斥又隱隱吸引的感應!
兩人同時一震,迅速分開,眼中都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
這女子……體內也有古怪!絕非普通練武之人!
“我……我自己可以。”女子穩住身形,深吸一口氣,撿起地上的佩劍和黑巾,重新蒙住臉,只留下一雙復雜難明的眼睛看了司馬彥一眼,“今日之恩,他日……或許會還。告辭。”
說完,她不再停留,忍着傷痛,快步向西而行,很快消失在枯木林深處。
司馬彥沒有追趕,也沒有阻攔。
他站在原地,攤開剛才扶過她的手掌,掌心似乎還殘留着一絲奇特的冰涼觸感。
“師門傳承……類似卻又不同的氣息……”他喃喃自語。
長生盟的內部,似乎也並非鐵板一塊?這個神秘的女子,以及她背後可能代表的勢力,是敵是友?
這一次短暫的相遇和試探,沒有給出答案,卻打開了更多謎團的大門。
他看向那女子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北方——那是劉邦勢力擴張的方向,也是中原爭霸的核心舞台。
沉思片刻,他最終選擇了繼續向西偏北。
暫時,他還不想直接卷入劉邦的陣營。他需要更多觀察,也需要……消化今日這意外的收獲。
荒野的風再次吹起,卷起塵土,掩蓋了所有的痕跡。
只有兩個身懷秘密的人,在這亂世的曠野中,留下了一次短暫而充滿疑團的交匯,然後再次各奔東西。
前方的路,依舊迷霧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