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冰冷的雨水依舊敲打着工棚單薄的鐵皮屋頂,發出沉悶而單調的聲響,如同爲這苦難譜寫的無盡哀歌。趙伯工棚裏那盞昏黃的燈泡,無力地驅散着角落的黑暗,卻照不亮籠罩在每個人心頭的厚重陰霾。

陳銳躺在唯一的木板床上,蓋着趙嬸東拼西湊來的舊棉被。他的臉色是一種病態的蠟黃,嘴唇幹裂泛白,眼窩深陷,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從ICU轉入普通病房觀察了幾天,又被高昂的費用逼得提前出院後,他的身體仿佛被徹底掏空,只剩下一個勉強維持着生命體征的空殼。最令人揪心的是他的眼睛,曾經燃燒着倔強火焰的眸子,如今只剩下空洞和麻木,像兩口枯竭的深井,偶爾轉動一下,也只是茫然地掃過漏雨的棚頂和斑駁的牆壁,沒有任何焦點。那場非人的折磨,不僅摧毀了他的健康,似乎也抽走了他靈魂裏最後的光。

趙嬸端着一碗熬得稀爛的米粥,小心翼翼地坐在床邊。“小銳,喝點粥吧?趙嬸熬了很久,軟乎着呢…”她的聲音輕柔,帶着濃重的鼻音,充滿了小心翼翼的祈求。

陳銳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目光落在碗沿上,又漠然地移開,仿佛那碗裏裝的不是食物,而是無關緊要的塵土。他微微搖了搖頭,動作幅度小得幾乎看不見,隨即又閉上了眼睛,仿佛連睜眼都耗盡了力氣。他的身體裏,那被過量EPO摧殘過的腎髒,如同兩片衰竭的破風箱,每一次代謝廢物的嚐試都帶來無聲的折磨。持續的惡心和隱隱的鈍痛,讓他對任何食物都充滿了本能的排斥。

“多少…多少喝一口啊…”趙嬸的眼淚又掉了下來,滴落在碗裏,“不吃飯…身子怎麼扛得住啊…”

沒有回應。只有陳銳微弱而艱難的呼吸聲在寂靜的工棚裏格外清晰。

陳溪抱着芽芽,蜷縮在角落裏一張用破棉絮鋪成的“地鋪”上。芽芽喝了王老板送來的藥,呼吸暫時平穩了些,但小臉依舊蒼白,精神懨懨的,靠在姐姐懷裏,大眼睛裏沒有了往日的光彩,只剩下疲憊和茫然。陳溪緊緊抱着妹妹,小小的下巴擱在芽芽的頭頂,眼神空洞地望着漏雨的角落,那裏放着一個搪瓷盆,接着滴滴答答落下的雨水。她不再哭泣,巨大的恐懼和連續的打擊似乎抽幹了她所有的淚水,只剩下一種超越年齡的、死寂的麻木。

我坐在一個倒扣的破木箱上,右手依舊包裹着厚厚的、邊緣已經發黃的紗布。傷口處的疼痛從未停止,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帶着灼燒感的悸痛,提醒着我那晚的代價和此刻的無能。每一次心跳都牽扯着神經,冷汗不時浸透裏層的衣服。感染並未完全消除,低燒如同跗骨之蛆,頑固地消耗着我本就所剩無幾的體力。更可怕的是,我能感覺到,右手的幾根手指變得異常僵硬、麻木,嚐試活動時,只有遲鈍的刺痛和一種令人心慌的失控感。醫生說過的“功能恢復困難”,像一個冰冷的預言,正一點點變成現實。

趙伯蹲在門口,背對着我們,佝僂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蒼老。他粗糙的手指間夾着半截自卷的劣質煙卷,煙頭明滅,映照着他溝壑縱橫、寫滿愁苦的臉。煙霧繚繞着他,卻驅不散他周身彌漫的沉重壓力。芽芽的藥暫時有了,但陳銳後續的檢查和藥物(尤其是保護腎髒、控制血壓的)、我的消炎藥和換藥費、三個孩子的口糧、這破工棚隨時可能被收回的恐懼…還有那兩座大山——王老板的八千塊本金加利息,以及張警官墊付的、如同天文數字般的ICU和搶救費用!每一筆,都像無形的巨石,壓得他喘不過氣。他不敢看孩子們,不敢看老伴愁苦的臉,只能對着門外無邊的雨幕,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那劣質的辛辣,仿佛那點微不足道的刺激,能暫時麻痹一下快要炸裂的神經。

“老趙…”趙嬸放下幾乎沒動的粥碗,走到趙伯身邊,聲音嘶啞,“明天…明天得去給小銳拿藥了…醫生開的那個…護腎的…還有小俊的消炎藥和紗布…”

趙伯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沒回頭,只是把煙頭狠狠摁在地上,用鞋底碾滅,發出輕微的“滋”聲。那聲音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家裏…還有多少錢?”趙嬸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帶着絕望的試探。

趙伯沉默了良久,才從喉嚨深處擠出幾個字,幹澀得像砂礫摩擦:“…三十五塊八毛。”

三十五塊八毛!連一盒最便宜的藥都買不起!更別說陳銳需要的幾種特殊藥物!

死一般的沉默再次降臨。只有雨水敲打鐵皮的聲音,單調而冰冷地重復着。絕望像冰冷的海水,無聲地漫過每個人的腳踝、膝蓋、胸口…直至沒頂。

“我去…我去找活兒…”我掙扎着從木箱上站起來,動作牽扯到右手,劇痛讓我眼前一黑,悶哼一聲,身體晃了晃才勉強站穩。左手死死攥緊,指甲再次嵌入掌心,試圖用另一種疼痛來刺激自己麻木的神經。“我…我手還能動…我去搬點東西…掃大街…什麼都行…” 我的話聽起來如此蒼白無力,連自己都無法說服。

“小俊!”趙伯猛地轉過身,布滿血絲的眼睛裏是心疼更是嚴厲,“你給我坐下!你那手…還想不想要了?!再去折騰,真廢了怎麼辦?!” 他吼完,看着我這副虛弱又倔強的樣子,眼神又軟了下來,只剩下更深的疲憊和無奈,“活兒…我去找…我這張老臉,豁出去求求工頭,看能不能再給點零工…”

“爸!”一直沉默的陳溪突然開口,聲音帶着一種孤注一擲的顫抖,她小心翼翼地把昏睡的芽芽放在破棉絮上,自己站了起來,小小的身體在昏黃燈光下顯得格外單薄,“我…我去!我去找活兒!我能幹活!洗碗…掃地…發傳單…我都能幹!” 她的眼神裏燃燒着一種近乎悲壯的火焰,爲了弟弟的藥,爲了哥哥的手,爲了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她願意把自己也燃燒掉。

“小溪!你才多大!”趙嬸心疼地一把摟住陳溪,淚水漣漣,“外頭那麼亂…你一個女娃…”

“我能行!我跑得快!我不怕!”陳溪倔強地仰着小臉,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看着這一幕,我的心像被無數根針同時扎透!痛得無法呼吸!芽芽需要照顧,陳銳病臥在床,我幾乎是個廢人,趙伯趙嬸年邁力衰,現在,連十三歲的陳溪都要被逼着去承擔這不該她承擔的重擔!那夜砸碎的玻璃,飛濺的碎片,不僅割傷了我們的身體,更將我們的人生切割得支離破碎,逼迫着每一個人,在最稚嫩或最衰弱的年紀,去直面最殘酷的生存法則!

“都別爭了!”趙伯猛地吼了一聲,聲音沙啞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他渾濁的目光掃過我們每一個人,最後落在我臉上,“小俊,你看着弟弟妹妹,哪兒也不準去!老婆子,你顧好芽芽和小銳!小溪…你也給我在家待着!”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臉上的皺紋更深了,“錢的事…我來想辦法!明天…明天一定把藥買回來!”

他說完,不再看我們任何人的反應,彎腰拿起門邊一件破舊的、浸滿油污的雨披,胡亂套在身上,轉身就沖進了門外冰冷的雨幕中。佝僂的背影瞬間被無邊的黑暗和雨水吞噬,只留下沉重的關門聲在工棚裏回蕩。

“老趙!你去哪兒啊?!”趙嬸追到門口,對着雨幕哭喊,卻只聽到漸行漸遠的腳步聲和譁譁的雨聲。

他去哪兒?他能去哪裏想辦法?在這個冰冷的城市,舉目無親,只有一身力氣和一張布滿風霜的老臉。他能求誰?借誰?賣什麼?巨大的不安和恐懼瞬間攫住了我!趙伯那決絕的背影,像極了那晚攥着黑中介紙條沖出去的陳銳!爲了這個家,他也要把自己豁出去了嗎?

“趙伯…”我沖到門邊,想拉開那扇沉重的鐵皮門,右手的劇痛卻讓我使不上力。雨水順着門縫滲進來,打溼了我的褲腳,冰冷刺骨。陳溪也跑了過來,和我一起徒勞地拍打着冰冷的鐵皮門板,帶着哭腔喊着趙伯。

回應我們的,只有外面肆虐的風雨聲。

這一夜,注定無眠。

陳銳在昏睡中發出痛苦的囈語和呻吟,身體不時抽搐。芽芽似乎被哥哥的聲音驚擾,也低低地哭了起來。趙嬸手忙腳亂地照顧着兩個孩子,心力交瘁。我和陳溪守在門口,耳朵豎着,捕捉着外面任何一絲可能的聲響,心提到了嗓子眼。時間在煎熬中緩慢爬行,每一分鍾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直到後半夜,雨勢漸小,門外終於傳來了沉重而踉蹌的腳步聲,還有壓抑着的、痛苦的喘息聲。

“是趙伯!”陳溪驚喜地叫道。

我連忙用盡全身力氣,配合陳溪,拉開了沉重的鐵皮門。

趙伯渾身溼透地站在門外,雨水順着他的頭發、胡須和破雨披往下淌,在地上匯成一灘水漬。他臉色灰敗,嘴唇凍得發紫,身體在寒冷的夜風中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着。更讓人心驚的是,他一只腳似乎不敢用力着地,走路一瘸一拐,褲腿上沾滿了泥漿,左腳的布鞋鞋面裂開了一道大口子,露出凍得發紅的腳趾。

“老趙!”趙嬸驚呼着撲過來扶住他,“你怎麼了?!摔着了?!”

趙伯被攙扶着走進工棚,渾身散發着雨水的冰冷和一股濃重的、劣質白酒的氣味。他疲憊地擺擺手,聲音嘶啞虛弱:“沒…沒事…路滑…不小心崴了一下…”他避開趙嬸擔憂的目光,哆嗦着手,從溼透的雨披內袋裏,掏出一個同樣被雨水浸得半溼的、皺巴巴的塑料袋。

他顫抖着把袋子遞給趙嬸,眼神裏充滿了極度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涼:“藥…買回來了…小銳的…還有小俊的…快…快給孩子用上…” 說完,他仿佛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身體一軟,要不是趙嬸死死攙着,差點直接癱倒在地。

趙嬸顫抖着打開溼漉漉的塑料袋。裏面是幾盒藥,包裝被雨水打溼了邊角,但確實是陳銳需要的那種護腎藥和降壓藥,還有我的消炎藥和幾卷幹淨的紗布。藥盒下面,還壓着幾張同樣溼漉漉的零錢。

“錢…錢哪來的?”趙嬸的聲音帶着哭腔和巨大的恐懼。趙伯這樣子,這藥…絕不可能是“想辦法”就能輕易弄來的!

趙伯靠在牆上,劇烈地喘息着,渾濁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眼神躲閃,充滿了屈辱和痛苦。“別問了…給…給孩子用藥…”他聲音虛弱,帶着一種近乎哀求的語氣。

“你說啊!老趙!你到底幹什麼去了?!”趙嬸抓住他的胳膊,聲音陡然拔高,帶着哭腔的質問,“你是不是…是不是又去賣血了?!還是去…去求了那些放印子錢的?!” 她看着趙伯褲腿上幹涸的泥漿和裂開的鞋,看着他躲閃的眼神和身上的酒氣,一個更可怕的念頭浮現出來,讓她渾身冰冷,“你…你該不會是…是去給人下跪…磕頭…討來的吧?!”

“下跪磕頭”幾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趙伯身體猛地一顫!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裏瞬間爆發出巨大的痛苦和一種被徹底撕開尊嚴的憤怒!他嘴唇哆嗦着,想說什麼,卻最終只是化作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吼,猛地推開了趙嬸的手!

“我叫你別問了!!” 他嘶啞地咆哮着,聲音裏充滿了無盡的屈辱和悲憤!因爲用力過猛,他受傷的腳踝劇痛,身體一個趔趄,重重撞在旁邊的鐵皮牆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棚頂的灰塵簌簌落下。

工棚裏死一般的寂靜。陳銳似乎被巨響驚動,發出微弱的呻吟。芽芽嚇得哭了起來。陳溪緊緊捂住了嘴,眼淚無聲滑落。

趙伯靠着冰冷的鐵皮牆,身體因爲疼痛和極致的情緒而劇烈顫抖着。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死死地盯着腳下那一灘從自己身上淌下的泥水,渾濁的老淚終於再也控制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混合着臉上的雨水和泥漿,砸在冰冷的地面上。這個一輩子老實巴交、靠力氣吃飯的倔強老人,此刻,他的脊梁似乎被那無形的重壓徹底壓彎了,只剩下無聲的、屈辱的淚水,訴說着今夜爲了這幾盒救命的藥,他究竟付出了怎樣難以啓齒的代價。

我站在一旁,右手傷口的劇痛仿佛麻木了,心髒被一種更深邃、更冰冷的痛苦攫住,痛得無法呼吸。我看着趙伯那佝僂顫抖、無聲落淚的身影,看着床上昏迷不醒、身體被摧殘殆盡的陳銳,看着角落裏抱着哭泣芽芽、同樣淚流滿面的陳溪…一股前所未有的、毀滅性的絕望和憤怒在我胸中瘋狂沖撞!

爲什麼?!爲什麼活下去要這麼難?!爲什麼我們只是想活着,就要被踩進泥裏,碾碎尊嚴,榨幹每一滴血淚?!那夜砸碎的玻璃,它的代價,爲何要像無休止的詛咒,一代又一代地傳遞下去,讓善良的人承受無邊的苦難?!

“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嘶吼,終於從我喉嚨裏爆發出來!我再也無法忍受,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拳砸在旁邊的鐵皮牆上!

“砰——!”

一聲巨響!鐵皮牆凹陷下去一大塊!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我整條右臂瞬間失去了知覺!包裹的紗布上,迅速洇開一片刺目的鮮紅!劇痛排山倒海般襲來,眼前一片漆黑,身體軟軟地向下倒去…

“哥——!”

“小俊——!”

陳溪和趙嬸的驚呼聲在耳邊炸開,卻仿佛來自遙遠的天際。意識沉入冰冷的黑暗前,我最後看到的,是趙伯驚駭抬起的、布滿淚痕的臉,和他身後鐵皮牆上那個猙獰的凹坑。那凹坑,像一張無聲嘲笑的血盆大口,吞噬着這工棚裏所有的希望和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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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意識才從冰冷粘稠的泥沼中艱難地掙扎出來。首先感受到的是右臂撕裂般的劇痛和沉重的麻木感,還有低燒帶來的眩暈和惡心。鼻腔裏充斥着消毒水、鐵鏽和潮溼黴味混合的怪異氣息。

我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依舊是工棚那昏黃的燈光,漏雨的角落,斑駁的鐵皮牆。趙嬸紅腫着眼睛,正小心翼翼地給我的右手換藥。紗布揭開,那猙獰的傷口暴露在眼前——紅腫不堪,邊緣外翻,縫合線被巨大的力量崩開了一部分,正滲出黃紅色的膿血,散發着一股令人作嘔的腐敗氣味。傷口周圍的皮膚呈現出一種不祥的青紫色,腫脹得像個發面饅頭。鑽心的疼痛讓我瞬間倒抽一口冷氣,冷汗涔涔而下。

“別動…小俊…忍着點…”趙嬸的聲音帶着哭腔,動作更加輕柔,用蘸了消毒藥水的棉球小心地擦拭着傷口邊緣,每一次觸碰都帶來一陣劇烈的抽搐。她的眼淚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滾燙。“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傻啊…手不要了…”

我看着那慘不忍睹的傷口,心中一片冰涼。廢了…這只手…大概是真的要廢了。那奮力的一拳,不僅砸在了牆上,也徹底砸碎了我最後一點自欺欺人的幻想。勞動能力?未來?在這個殘酷的現實面前,是多麼可笑而奢侈的字眼。

目光轉向床邊。陳銳依舊昏睡着,但似乎比之前更加不安穩,眉頭緊鎖,身體不時地輕微抽搐。趙伯坐在他旁邊的小凳上,左腳踝腫得老高,用一塊破布簡單包裹着,固定着幾塊撿來的小木片。他低垂着頭,花白的頭發凌亂,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痛苦和一種死灰般的沉寂。昨夜那場爲了弄到藥而付出的屈辱代價,顯然不僅僅是一身泥水和崴傷的腳踝,更深的東西,已經刻進了他的骨子裏,徹底壓垮了這個老人最後的脊梁。他不再說話,只是沉默地守着陳銳,像一個失去了所有生氣的雕塑。

陳溪抱着芽芽,坐在角落的破棉絮上。芽芽喝了藥,呼吸還算平穩,但小臉依舊蒼白,沒什麼精神,蔫蔫地靠在姐姐懷裏。陳溪則一直盯着門口的方向,眼神裏充滿了恐懼和一種病態的期待。她在等什麼?

“小溪…”我嘶啞地開口,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

陳溪猛地回過神,看向我,眼神躲閃了一下,隨即低下頭,小聲說:“哥…你醒了…”

“你在看什麼?”我追問,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

陳溪咬着嘴唇,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王老板…他說…今天會來…”

王老板?!

這個名字像一道電流,瞬間擊中了工棚裏死寂的空氣!趙伯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裏爆發出巨大的驚恐和憤怒!趙嬸給我換藥的手也僵住了,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他來幹什麼?!”趙伯的聲音嘶啞,帶着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凶狠,“催債嗎?!他非要逼死我們才甘心?!” 他激動地想站起來,卻牽動了受傷的腳踝,痛得悶哼一聲,額頭上滲出冷汗。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上每個人的心髒。王老板那冰冷的面孔、生硬的話語、帶着施舍和算計的“恩情”…此刻都化作了巨大的陰影。我們欠他的,不僅是八千塊本金和利息,更是那份在絕境中被迫接受的、帶着屈辱的“救命之恩”。他此刻到來,是爲了雪上加霜,徹底將我們踩進地獄嗎?

就在這時,工棚那扇沉重的鐵皮門,被人從外面不輕不重地敲響了。

“篤、篤、篤。”

聲音不大,卻如同重錘,狠狠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空氣瞬間凝固了!趙嬸的手抖得厲害,棉球掉在地上。趙伯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節發白,眼神像要噴出火來。陳溪抱着芽芽,驚恐地縮了縮身體。陳銳似乎也感受到了這令人窒息的緊張氣氛,在昏睡中不安地扭動了一下。

門,被緩緩推開了。

首先映入眼簾的,不是王老板那標志性的陰沉臉,而是一件質地精良、剪裁合體的米白色羊絨大衣。一個身影站在門口,擋住了外面灰蒙蒙的光線。不是王老板。

是一個女人。

她看起來四十歲左右,保養得宜,面容端莊,眉眼間依稀能看出王老板的影子,但氣質截然不同。她的眼神沉靜,帶着一種閱盡世事的通透和不易察覺的悲憫。她手裏提着一個看起來沉甸甸的、印着某超市logo的大號塑料袋。

她的目光平靜地掃過工棚內部——漏雨的屋頂、斑駁的牆壁、簡陋到極致的“家具”、床上病弱的陳銳、我包裹着滲血紗布的右手、趙伯腫起的腳踝、角落裏驚恐的孩子…她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清晰的震動和痛楚,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請問…這裏是陳俊和陳銳的家嗎?”她的聲音溫和,帶着一種良好的修養,與這破敗的環境格格不入。

趙伯趙嬸愣住了,一時不知如何反應。我掙扎着想坐起來,牽扯到傷口,痛得倒吸冷氣。

“是…您是?”趙嬸下意識地擋在陳銳床前,聲音帶着警惕。

“我姓林,林靜。”女人自我介紹道,語氣平和,“王建軍…是我丈夫。”

王建軍?王老板的名字!

工棚裏的空氣瞬間降到了冰點!趙伯眼中的怒火幾乎要噴涌而出!趙嬸的臉色更加蒼白。果然是王老板的人!是來替夫催債的嗎?還是要收回那些藥?

林靜似乎沒有在意那瞬間緊繃的氣氛,她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更準確地說,是落在我那慘不忍睹的右手傷口上。她的眼神停留了幾秒,那平靜的眸子裏清晰地映照出傷口的猙獰和周圍皮膚的潰爛。她的眉頭蹙得更緊,嘴唇微微抿了一下,然後,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很輕,卻仿佛帶着千鈞重量,包含了太多復雜的情緒——震驚、不忍、或許還有一絲…歉意?

她沒有提債,也沒有提藥。她只是邁步走了進來,動作從容,仿佛走進了自家客廳,而非這破敗的工棚。她將手裏那個沉甸甸的大塑料袋放在唯一還算幹淨的破木箱上。

“這些…是些吃的,還有一點常用藥。”她開口,聲音依舊溫和,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關切,“孩子病着,營養得跟上。消炎藥和紗布…傷口要及時換,不然感染加重就麻煩了。” 她說着,目光再次掃過我那滲血的紗布。

然後,她的目光轉向床上昏睡不醒的陳銳,眼神裏的悲憫更加清晰。“這孩子…遭了大罪了。”她的聲音低沉下去,“老周(指張警官)都跟我說了…” 她沒有說下去,但我們都明白她指的是什麼——陳銳被黑中介拐騙、強制賣血、注射藥物、遭受虐待的慘劇。

最後,她的目光落在了角落裏,抱着芽芽、眼神驚恐又帶着一絲好奇的陳溪身上。芽芽小小的、蒼白的臉從姐姐懷裏露出來。林靜看着芽芽,看了很久,眼神變得極其柔和,甚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母性光輝。她走上前幾步,在陳溪面前蹲下身子,盡量讓自己的視線與孩子平行。

“別怕,孩子。”她的聲音溫柔得像羽毛,“告訴阿姨,你叫什麼名字?妹妹叫什麼?”

陳溪被這突如其來的溫柔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她看了看趙嬸,又看了看我,才怯生生地小聲回答:“…我叫陳溪…妹妹…叫芽芽…”

“芽芽…”林靜輕輕重復了一遍,臉上露出一絲極淡卻真實的微笑,“真好聽的名字。” 她伸出手,似乎想摸摸芽芽的小臉,但看到孩子怯生生的樣子,手又停在了半空,最終只是輕輕理了理芽芽額前有些凌亂的碎發。

做完這一切,林靜站起身,目光再次平靜地掃過我們每一個人。她的眼神裏沒有施舍者的居高臨下,也沒有債主的冰冷算計,只有一種深沉的、帶着痛感的理解和一種…近乎沉重的責任感。

“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顯得蒼白。”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欠的錢,是債,但…人命關天的時候,債,可以先放一放。”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直視着我,“王建軍他…脾氣是臭,說話也難聽,但他不是真想要你們的命。他那晚…看到那個空藥瓶和上面的血…還有老周的話…他心裏也不好受。這八千塊,還有後面那些藥…他跟我說了,算他借的,但…利息什麼的,就別提了。什麼時候能還,就什麼時候還。眼下,先把傷養好,把人照顧好,比什麼都重要。”

她的話,像一道微弱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注入了這冰冷絕望的工棚。趙伯眼中的怒火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和難以置信。趙嬸捂着嘴,眼淚無聲地涌出。陳溪呆呆地看着這個溫柔又陌生的阿姨。連昏睡中的陳銳,似乎也感受到了氣氛的變化,緊鎖的眉頭微微舒展了一絲。

我看着她,看着這個與王老板截然不同、卻又自稱是他妻子的女人,心中翻江倒海。八千塊的債務還在,沉重的壓力並未消失,但她的話語,她帶來的食物和藥品,她看向芽芽時那溫柔的眼神,尤其是那句“人命關天的時候,債,可以先放一放”,像一道裂縫,透進了這無邊黑暗中的一絲微光。這光不耀眼,甚至有些微弱,但它真實地存在着,帶着一種來自人性深處的、未曾完全泯滅的溫度。

林靜沒有再說什麼,她似乎不習慣這樣的場景,也不擅長表達更多的情感。她只是最後看了一眼依舊虛弱狼狽的我們,目光在我潰爛的右手和陳銳枯槁的臉上停留片刻,眼神深處那份沉重的悲憫更加清晰。然後,她微微點了點頭,轉身,步履從容地離開了工棚,輕輕帶上了門。就像她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卻又在每個人的心裏,投下了一道揮之不去的影子。

工棚裏,死寂被打破。趙嬸看着那袋沉甸甸的食物和藥品,看着裏面嶄新幹淨的紗布和消炎藥膏,再也忍不住,捂着臉失聲痛哭起來,這一次,哭聲裏除了悲傷,似乎還多了一絲…被理解的委屈和劫後餘生的虛脫?

趙伯低着頭,看着自己腫起的腳踝,又看看床上依舊病重的陳銳,渾濁的淚水無聲地滑落。那緊繃的、仿佛隨時會斷裂的弦,似乎因爲林靜那番話,稍微鬆動了一絲絲。

陳溪抱着芽芽,小聲地、一遍遍地重復着:“阿姨說…債可以放一放…她說…先把人照顧好…” 仿佛在確認一個不敢置信的奇跡。

我看着自己那依舊劇痛、潰爛流膿的右手,感受着身體深處的高燒和虛弱。債務依然如山,陳銳的腎髒損傷是懸在頭頂的利劍,芽芽的病需要長期用藥,我們依舊無家可歸…前路依舊布滿荊棘,深不見底。

但林靜的到來,像在漆黑冰冷的海面上,投下了一根漂浮的木頭。它無法帶你上岸,無法改變大海的凶險,但它給了你一個暫時喘息、不至於立刻沉沒的支點。那根木頭,名叫“債可以放一放”,名叫“先把人照顧好”。它沒有解決任何實質性的問題,它甚至可能很脆弱,隨時會被下一個浪頭打翻。但它在那瞬間,給了這個瀕臨崩潰的家庭一個極其珍貴的、喘息的空間。

窗外,雨不知何時停了。厚重的雲層裂開了一道縫隙,一縷慘淡的、微弱的陽光,艱難地穿透雲層,斜斜地照射在工棚潮溼冰冷的地面上,形成一道狹長的、朦朧的光帶。那光很淡,很冷,不足以驅散所有的陰霾,但它確確實實,照了進來。

活下去。在這片無邊無際的苦難之海中,活下去本身,就是一場永不停歇的泅渡。而此刻,那根漂浮的木頭和這縷微弱的光,或許就是支撐他們繼續掙扎下去的唯一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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