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雨後的操場,空氣被徹底洗刷過,彌漫着一種濃鬱得化不開的溼潤氣息。那是泥土被浸潤後散發出的、帶着腥甜的芬芳,混合着青草被雨水壓彎又挺起時斷裂的莖葉釋放出的、清冽微澀的植物汁液味道。每一次深呼吸,都像把整個煥然一新的初夏吸進肺裏,帶着涼意和勃勃生機。陽光穿透尚未散盡的薄薄水汽,在溼漉漉的塑膠跑道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水窪像被打碎的鏡子,星星點點地鑲嵌在深紅色的地面上,倒映着被雨水洗得格外澄澈透亮的灰白天空。

林小滿低着頭,目光死死鎖在自己那雙白球鞋的鞋尖上。鞋幫邊緣濺上了一圈難以忽視的泥點,像一塊塊頑固的污漬,無論她怎麼用腳尖蹭着旁邊還算幹淨的地面,那灰黃的印記都牢牢地扒在上面,怎麼也擦不掉,礙眼得很。這污漬,像極了此刻她心裏那片被攪亂的區域。周默那句帶着笑意的“合作愉快”,還有他當時望過來時,那雙眼睛裏一閃而過的、讓她捉摸不透的光亮,像一顆投入她原本平靜心湖的小石子。她拼命想讓那顆石子沉底,假裝無事發生,但那圈圈擴散開的漣漪,卻總在不經意間輕輕漾起,擾得她心煩意亂。她只想快點逃離這空曠的、充滿雨後清新卻讓她莫名煩躁的地方,踩着那些水窪裏破碎的天空倒影,安安靜靜地走回教室,把自己埋進書本裏。

然而,命運似乎總愛在她渴望平靜時橫插一腳。就在她拐過教學樓那個爬滿常青藤的陰涼拐角,溼漉漉的牆壁散發着苔蘚的微腥氣息時,一群嘰嘰喳喳、色彩鮮亮的“蝴蝶”毫無預兆地擋住了她的去路。

是李曉燕和她的小團體。她們像一群剛從花圃裏吸飽了雨水和陽光飛出來的鳳蝶,校服外套敞開着,露出裏面各種鮮豔的T恤,帶着一身室外活動後的微汗和水汽,還有那種混合了廉價糖果和花果香調的、屬於青春期少女特有的、有點沖鼻的香水味。爲首的李曉燕今天扎着高高的馬尾,幾縷不聽話的碎發被雨水打溼,服帖地粘在她光潔飽滿的額角和鬢邊,更襯得她神采奕奕。她臉上掛着林小滿再熟悉不過的、那種帶着探究和促狹的笑容,眼睛亮得驚人,仿佛已經捕捉到了什麼不得了的秘密,正等着揭曉。

林小滿心裏“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她。她下意識地想低頭裝作沒看見,或者立刻轉身繞道,但顯然爲時已晚。李曉燕那清脆得像玻璃風鈴、又故意拖長了調子的聲音已經熱情地招呼過來:

“哎喲,小滿!這麼快就‘完事’回教室啦?” “完事”兩個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帶着明顯的弦外之音。那銳利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快速地在林小滿身上掃了幾個來回,仿佛在檢查她頭發有沒有亂,衣服有沒有褶皺,試圖找出任何一絲“不尋常”的蛛絲馬跡。

林小滿不得不抬起頭,臉上肌肉僵硬地調動着,努力擠出一個盡可能顯得自然的笑容,但那笑容像是勉強糊上去的,帶着明顯的裂痕:“嗯…沒什麼事,就先回來了。” 她的聲音有些幹澀,目光下意識地避開了李曉燕那雙過於明亮、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飄向旁邊一個正假裝專心致志整理着被風吹亂劉海的女生。

“等等嘛!” 李曉燕手腕一翻,那條細細的、綴着幾顆小星星的銀色手鏈叮叮當當一陣脆響,手臂已經不容置疑地攔在了林小滿面前。另外幾個女生像是接到了無聲的指令,立刻心領神會地圍攏過來,迅速形成了一個半包圍圈,將林小滿困在中間。她們身上散發着剛從操場跑回來的熱氣,說話時呼出的氣息帶着微微的甜膩,混合着汗味和香水味,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包圍感。無數道好奇的、帶着審視和笑意的目光,像聚光燈一樣齊刷刷地聚焦在林小滿身上,讓她瞬間感到無所遁形。

“我們剛才可都看見啦,” 李曉燕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但那音量卻控制得恰到好處,確保圈內每個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眼睛裏閃爍着興奮的八卦光芒,“你和周默,一前一後從實驗樓那個小後門溜出來,” 她特意強調了“溜”字,“還在那片荒了好久的空地上?待了挺久嘛!快老實交代,你們倆躲那兒幹嘛呢?” “空地”兩個字被她念得百轉千回,充滿了曖昧的暗示。

林小滿只覺得“轟”地一下,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臉頰,耳朵裏嗡嗡作響,皮膚像被無形的火焰灼燒着,燙得嚇人。她最討厭、最恐懼的就是這種被當成焦點、被肆意圍觀和解讀的感覺,尤其是當話題的中心莫名其妙地繞到了周默身上。周默…那個讓她最近心緒不寧、又氣又惱又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男生。從那個被迫綁定的塗鴉項目開始,一切都像脫了軌的火車,朝着她無法控制的方向狂奔。她下意識地想矢口否認,或者含糊其辭地搪塞過去,嘴唇翕動了幾下,那句“就…一起做點收尾工作…”幾乎要沖口而出,卻在舌尖打了個轉,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她痛恨自己這種欲蓋彌彰的心虛,這只會讓她們更起勁。

“哎呀,這還用問嘛!” 李曉燕立刻捕捉到了她那瞬間的猶豫和臉上的紅霞,像是發現了新大陸,臉上的促狹笑意更濃了,她最喜歡看林小滿這種平時清清冷冷、此刻卻方寸大亂的樣子。“孤男寡女,荒郊野嶺…哦不,荒草叢生的空地上,” 她故意誇張地環視了一下周圍憋笑的同伴,“還能幹什麼?總不會是探討宇宙起源或者默寫《離騷》吧?嘖嘖,” 她做了個極其惋惜的表情,眼神卻亮得驚人,“不會是…在談人生,談理想吧?這麼有深度?” 尾音上揚,充滿了戲謔。

“談什麼人生理想啊,曉燕你也太看得起他們了!” 旁邊一個塗着淡粉色閃亮指甲油的女生立刻笑着接口,她用手指卷着自己的一縷頭發,眼神在林小滿臉上瞟來瞟去,“我可是看得真真兒的,你們倆在那兒待了可不止一小會兒!周默雖然平時看着吊兒郎當,說話沒個正形,” 她話鋒一轉,帶着點評頭論足的意味,“但人長得確實不賴,個子高,籃球打得也好,成績嘛…也不算差。關鍵是對你,” 她故意停頓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盯着林小滿,“好像還挺上心的?上次體育課你崴了下腳,隔老遠我都看見他往你這邊看了好幾眼呢!不像我們家這位,” 她用手肘捅了捅旁邊一個戴着黑框眼鏡、正捧着本厚小說的文靜女生,那女生被她捅得一愣,茫然地抬起頭,“天天就知道啃她的霸道總裁,對現實裏的男生完全絕緣!”

“就是就是!” 立刻有幾個聲音七嘴八舌地附和起來,笑聲像一串串被突然戳破的肥皂泡,在潮溼悶熱的空氣裏噼啪作響,帶着一種令人煩躁的喧鬧。“周默看小滿的眼神,嘖嘖,有內容!”

“對啊對啊,上次小組討論,周默還主動幫小滿搬椅子呢!”

“你們倆站一起,那身高差,那感覺…別說,還真挺搭調的!” 最後這句不知是誰說的,像一根燒紅的細針,精準地、狠狠地扎進了林小滿最敏感的那根神經。

林小滿感覺自己的耳朵裏充斥着巨大的、混亂的轟鳴聲,周圍女生們肆無忌憚的笑聲和那些越來越露骨的議論,像粘稠滾燙的泥漿,劈頭蓋臉地將她淹沒。她不喜歡,極其不喜歡這種被當成物品一樣打量、被強行配對的感覺!特別是那句“對你挺上心的”和“你們挺配的”,每一個字都像帶着倒鉤的刺,深深扎進她心裏最柔軟、也最不願被觸碰的地方,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和難以言喻的恐慌。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鼓的聲音,“咚咚咚”地撞擊着肋骨,震得她指尖發麻。呼吸變得困難,胸口像是被一塊沉重冰冷的大石死死壓住,悶得她幾乎要窒息。心底那點剛剛開始萌芽的、對周默的復雜而微妙的感覺,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充滿惡意的調侃撕扯得粉碎,只剩下被當衆扒光的羞恥感和無處發泄的怒火。

她用力地、幾乎要咬破自己的下唇,直到口腔裏彌漫開一絲淡淡的鐵鏽味,才勉強壓下那股想要尖叫的沖動。心裏有個聲音在憤怒地呐喊:林小滿!你到底在慌什麼?你不是一直很討厭那個周默嗎?討厭他的自以爲是,討厭他的無厘頭,討厭他總是像個麻煩制造機一樣出現在你周圍!爲什麼聽到這種話,你會覺得這麼難受?這麼…心虛?

她猛地深吸一口氣,雨後帶着青草和泥土腥味的、混雜着廉價香水的空氣涌入鼻腔,非但沒有帶來清醒,反而讓她一陣眩暈。她強迫自己挺直脊背,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甚至帶上一點刻意的不耐煩:“行了行了,你們想象力也太豐富了。真沒什麼事,就是點收尾的活兒。我先走了,數學卷子還沒改完呢。” 話音未落,她幾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氣,像一條急於掙脫漁網的魚,猛地從她們圍成的那個令人窒息的半圓縫隙中擠了出去。肩膀不可避免地狠狠撞到了旁邊一個女生的胳膊,引來一聲小小的驚呼,但她顧不上了。她低着頭,腳步邁得又急又快,幾乎是跑了起來,腳下踩過一個個水窪,渾濁的水花濺起來,打溼了她的褲腳,留下深色的斑點。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身後那些肆無忌憚的目光和更加響亮的、帶着了然和戲謔的笑聲,如同無數根燒紅的、細密的針尖,緊緊追隨着她的背影,在她裸露的皮膚和慌亂的心上,留下密密麻麻、火辣辣的刺痛感,久久不散。

林小滿幾乎是踉蹌着沖回了教室,仿佛身後有看不見的鬼魅在追趕。晚自習的預備鈴聲恰在此時響起,“叮鈴鈴——”,聲音輕飄飄的,像一聲有氣無力的嘆息,在逐漸安靜下來的教室裏回蕩,催促着零星幾個還在說笑的同學回到座位。教室裏彌漫着白天積攢下來的、混合了粉筆灰、舊紙張和青春期汗味的沉悶氣息。窗外,暮色四合,夕陽最後的、掙扎般的餘暉正艱難地從高高的窗戶頂端擠進來,在講台前那片磨得發亮的水泥地上投下幾道狹長的、搖曳的金色光帶。光帶裏,無數細小的塵埃在無聲地飛舞、旋轉,像一群在末日餘暉中狂歡的、微小的精靈。

她一眼掃到自己常坐的位置旁邊已經有人,腳步頓了頓,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轉身,走向教室另一側一個靠窗的、相對偏僻的空位。她重重地把書包摜在桌面上,帆布包砸在木頭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這聲響在剛剛安靜下來的教室裏顯得格外突兀,瞬間吸引了幾道探尋的目光投射過來。林小滿能感覺到那些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帶着好奇、不解,或許還有一絲被打擾的不悅,但很快,那些目光又收了回去,重新聚焦在攤開的書本和試卷上,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重新成爲主旋律。

她頹然坐下,沒有立刻打開書包,只是低着頭,手指無意識地、用力地絞着粗糙的帆布書包帶子,指尖因爲用力而微微發白。目光落在面前攤開的數學練習冊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函數圖像和復雜的公式,此刻在她眼裏只是一片模糊晃動的墨跡,一個字也看不進去。耳邊仿佛還在嗡嗡作響,李曉燕那帶着促狹的“談人生談理想”,趙磊(雖然還沒出現,但她預感到了)那惡意的“護花使者”,還有那些女生七嘴八舌的“挺上心”、“挺配”……這些聲音像一群討厭的蒼蠅,在她腦海裏盤旋、碰撞、放大,揮之不去。每一次回想,都像有一根細小的刺,在她心尖上不輕不重地扎一下,帶來一陣陣惱人的刺痛和揮之不去的煩躁。

“小滿,你的橡皮。” 一個清亮柔和、帶着點小心翼翼試探的聲音在她左手邊響起,像一縷清風,暫時吹散了那些惱人的噪音。

林小滿猛地從混亂的思緒中驚醒,有些茫然地抬起頭,正對上同桌陳璐那雙總是亮晶晶、此刻卻盛滿關切的眼睛。陳璐正把一塊心形的、帶着淡淡草莓香味的粉色橡皮輕輕推到她面前桌沿。那粉嫩的顏色和甜膩的香氣,像一顆包裝精美的糖果,與此刻林小滿灰暗的心情形成鮮明對比。

“啊?哦……謝謝。” 林小滿有些恍惚地應着,手指有些遲疑地伸過去,觸碰到那柔軟微涼的橡皮表面時,冰涼的觸感讓她略微回神。陳璐是班裏少數幾個心思相對單純、沒那麼熱衷八卦,而且似乎總能敏銳察覺到她情緒變化的朋友。

陳璐沒有立刻收回手,反而順勢用手肘支着桌面,歪着頭,仔細打量着林小滿明顯心不在焉、甚至帶着點狼狽的側臉,又順着她的目光瞟了一眼窗外已經完全沉入地平線、只留下天邊一抹淺淡粉紫色雲霞的天空。“怎麼了這是?” 她壓低了聲音,湊近了些,溫熱的氣息拂過林小滿的耳廓,“剛才跑回來跟後面有狼攆似的,臉還這麼紅?書包摔那麼響,跟它有仇啊?” 她拿起林小滿攤在桌上的那本練習冊,隨意地翻了翻,看到上面一片空白,又輕輕合上放下,目光重新回到林小滿臉上,帶着點了然的笑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還是說……真讓李曉燕她們那群八卦精給說中了點什麼?”

林小滿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驟然緊縮!她下意識地攥緊了那塊帶着草莓香的心形橡皮,那甜香此刻變得異常濃烈,甚至有些刺鼻。“瞎說什麼呢你!” 她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反駁,聲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帶着一種欲蓋彌彰的尖銳,連她自己都聽出了那聲音裏的顫抖和底氣不足,“能有什麼事!就是……就是被她們堵着問東問西煩死了!” 她飛快地移開視線,不敢看陳璐那雙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嘖,” 陳璐拖長了音調,做了個誇張的“我信你才怪”的鬼臉,又湊得更近了一點,聲音壓得更低,像在分享一個天大的秘密,但眼神裏確實帶着真誠的關心,“真沒事?要是有人欺負你,或者……讓你爲難了,別憋着,跟我說說唄?我保證不告訴別人!” 她頓了頓,眼珠轉了轉,帶着點狡黠補充道,“尤其是……要是周默那家夥做了什麼讓你不舒服的事?我看他最近在你跟前晃悠得是有點勤快。”

“周默”這個名字,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猝不及防地再次燙在林小滿的心上。她感覺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臉頰,剛剛平復一點的心跳瞬間又失去了控制,咚咚咚”地狂跳起來,幾乎要撞破胸膛。她猛地搖頭,動作幅度大得差點把桌上的筆筒碰倒,眼神慌亂地四處飄移,就是不敢看陳璐:“沒有!絕對沒有!你別聽她們瞎傳!我們就是……就是倒黴被老班抓了壯丁,一起打掃了一下那個破儲藏室,弄完了就出來了!誰知道她們眼睛那麼尖!” 她語速飛快,像倒豆子一樣,急切地想把事情解釋清楚,仿佛說得越快,就越能證明自己的“清白”,越能掩蓋住心底那點不爲人知的波瀾。“李曉燕她們就是閒的!看見一男一女站一起就能腦補出一部偶像劇!”

陳璐靜靜地看了她幾秒鍾,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在她漲紅的臉上逡巡,似乎在仔細分辨她話裏的真僞和那極力掩飾的慌亂。然後,她輕輕“哦”了一聲,沒有繼續追問,只是用手指點了點林小滿那本空白的練習冊,語氣恢復了平時的輕鬆:“行吧,你說沒事就沒事。不過呢,” 她狡黠地眨眨眼,“我勸你現在最好趕緊收收心,數學老師抱着他那摞‘死亡小測’已經在辦公室門口探頭探腦了。你要是再被他抓到走神開小差,嘿嘿,” 她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喜提’課代表辦公室一日遊外加三百字檢討的‘殊榮’,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哦!”

林小滿被她說得心頭一凜,終於勉強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把目光投向那本攤開的、如同天書般的數學練習冊。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幾何圖形在眼前扭曲、晃動。然而,她的思緒卻像斷了線的風箏,根本不聽使喚。它固執地飄回那片空蕩蕩的塗鴉牆前,飄回夕陽下兩人被拉長的、幾乎重疊的影子;飄回周默俯身撿起她掉落的畫筆時,指尖無意擦過她手背帶來的那一瞬微妙的電流感;飄回他講那個其實並不好笑、卻莫名讓她當時放鬆了嘴角的冷笑話時,側臉上柔和的光影;更飄回李曉燕、趙磊(雖然還沒正面交鋒,但預感強烈)和那些女生們肆無忌憚的笑聲和那些像刀子一樣扎人的話語裏。她知道,有什麼東西,從那個被迫的合作開始,從那些有意無意的接觸開始,就已經悄然改變了。而此刻,這些旁觀者帶着戲謔或惡意的“調侃”,就像一根根淬了毒的細針,毫不留情地扎破了她試圖維持平靜的表象,讓她只想瘋狂地逃開,逃開周默,逃開那些目光,也逃開自己心裏那片越來越洶涌、越來越讓她感到陌生的漣漪。她用力地咬着下唇,指甲無意識地深深掐進那塊粉色的橡皮裏,在那柔軟的心形表面留下了幾道清晰的、帶着怒氣和煩躁的月牙形凹痕。一個無比清晰而堅決的念頭在心底升起:以後,絕對、絕對、絕對不要再和周默單獨待在一起了!再也不要!

放學鈴聲如同開閘泄洪的號角,瞬間引爆了積壓一整天的能量。安靜的走廊在幾秒鍾內就被洶涌的人潮填滿,腳步聲、書包碰撞聲、興奮的交談聲和呼喊名字的聲音交織成一片巨大的、流動的聲浪,沖擊着牆壁和耳膜。林小滿慢吞吞地收拾着書本,動作帶着一種刻意的拖延,心裏像是塞滿了被貓抓亂的毛線團,糾結纏繞,找不到一個順暢的線頭。那些關於她和周默的玩笑,那些“挺配”、“護花使者”的標籤,像一層看不見卻異常粘稠的膠水,裹在她身上,讓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感覺渾身不自在,仿佛自己成了一個移動的、供人評頭論足的“八卦展品”。

她低着頭,像一只急於鑽回地洞的鼴鼠,肩膀微微縮着,目光只盯着自己腳下那一小塊不斷移動的地面,試圖在洶涌的人潮中開辟一條通往自由(校門口)的、不被注意的縫隙。然而,就在她快要接近樓梯口,勝利在望時,一個帶着明顯戲謔腔調的聲音,像一條滑膩的蛇,精準地纏上了她的耳朵:

“喲嗬!這不是我們林大學霸嘛!今天怎麼溜得這麼快?是怕被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圍觀了你和周默的‘甜蜜’工作現場回放嗎?”

林小滿的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捏住,驟然停止了跳動!不用抬頭,那油腔滑調的聲音屬於趙磊——隔壁班有名的“大嘴巴”,以嘴皮子利索、擅長戳人痛處並以此爲樂著稱。她頭皮一陣發麻,腳步下意識地加快,想從他旁邊硬擠過去,逃離這個是非之地。但一只穿着名牌籃球鞋的腳,帶着點故意的蠻橫,斜刺裏伸出來,正好擋在了她前行的路上。

“別介啊,林大學霸,” 趙磊笑嘻嘻地堵在她面前,雙手插在校服褲兜裏,身體微微前傾,那張還算端正的臉上此刻滿是毫不掩飾的、帶着惡意的戲謔,那雙眼睛像探照燈一樣在她臉上掃來掃去,“跑什麼?心虛了?昨天下午圖書館後面那片小空地,”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滿意地看着林小滿瞬間煞白的臉,“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周默那小子,眼疾手快幫你撿起掉地上的畫筆,那動作,嘖嘖,行雲流水!還附贈一句溫柔體貼的‘小心點’,” 他捏着嗓子模仿着,聲音矯揉造作得令人作嘔,“哎喲喂,那架勢,那眼神!簡直是二十四孝男友,護花使者本尊駕到啊!” 他誇張地拍了下大腿,引來旁邊幾個看熱鬧男生的哄笑,“要我說,你們倆,郎才女貌,一個學霸一個…嗯…運動健將?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絕配!”

“你胡說八道!” 林小滿猛地抬起頭,臉頰因爲極致的憤怒和羞恥瞬間漲得通紅,像要滴出血來,聲音尖利得幾乎破音,在嘈雜的走廊裏也顯得格外刺耳,“趙磊你嘴巴放幹淨點!我們只是……只是被老師叫去整理點東西!僅此而已!” 她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往頭上涌,耳朵裏嗡嗡作響。

“哦?是嗎?” 趙磊挑了挑他那兩道修剪得過分整齊的眉毛,臉上寫滿了“我一個字都不信”的嘲諷,他甚至還悠閒地晃了晃腦袋,“整理東西?整理東西需要兩個人躲在那——麼——僻靜的小角落裏?” 他故意把“僻靜”兩個字拉得老長,“整理東西能把你逗得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周默給你講什麼了?獨家笑話只逗你一個人樂呵?” 他往前湊近一步,壓低了聲音,卻帶着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掌握了獨家秘聞的得意,“不瞞你說,我當時手快,可是用手機‘咔嚓’了一下,那畫面,嘖嘖,青春洋溢,情意綿綿……” 他故意留了個意味深長的尾音,眼神像毒蛇的信子,在林小滿臉上舔舐。

林小滿的臉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她能想象到那個畫面——夕陽的餘暉,空蕩的角落,周默那個無厘頭的笑話,她當時確實覺得有點好笑,甚至……在那一刻忘記了所有的煩惱和壓力,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揚。可現在,這個本可以珍藏的、帶着點輕鬆的小瞬間,被趙磊用如此惡毒、下流的方式描述出來,還加上“情意綿綿”這種惡心的標籤,她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緊接着是滅頂的羞恥和憤怒!像被當衆剝光了衣服,暴露在所有人嘲弄的目光下!那些旁觀者的調侃,在此刻升級成了赤裸裸的、帶着惡意的羞辱和“爆料”,像無數根燒紅的、帶着倒刺的鋼針,狠狠地、反復地扎進她毫無防備的心口,帶來一陣陣尖銳到令人窒息的劇痛!

“你……你混蛋!” 她氣得渾身發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胸口劇烈起伏着,像拉破的風箱,卻只能從喉嚨裏擠出這幾個破碎的字眼。巨大的屈辱感像潮水般將她淹沒,她恨不得立刻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或者沖上去撕爛趙磊那張令人作嘔的嘴!

“哈哈哈!急眼啦?” 趙磊見她這副氣得發抖卻說不出話的樣子,仿佛達到了某種目的,更加樂不可支,笑聲刺耳難聽,“開個玩笑嘛,林大學霸,別這麼小氣,一點幽默感都沒有。不過說真的,” 他收斂了一點笑容,但眼神裏的惡意絲毫未減,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評判,“你們倆要是真湊一對兒,嘿,說不定還挺有樂子看的,肯定比追劇精彩!” 說完,他不再看林小滿慘白的臉,得意地哈哈大笑幾聲,轉身像一條滑溜的魚,輕鬆地擠進了旁邊涌動的人潮裏,很快消失不見。

周圍的喧囂仿佛瞬間被按下了靜音鍵。林小滿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遺棄在洶涌人潮中的石像。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粗重而顫抖的呼吸聲在耳邊回響,像破舊的風箱。她低頭看着自己緊握成拳、指節因爲過度用力而泛白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心口那萬箭穿心般的痛楚。那些話,那些目光,那些笑聲,像無數細小的、淬了毒的冰針,密密麻麻地扎滿了她的全身,帶來徹骨的寒冷和尖銳的痛感。她開始瘋狂地、近乎本能地回避。回避任何可能與周默單獨相處的場合,回避所有投向她的、帶着探究或笑意的目光,更回避所有關於“周默和林小滿”這個組合的任何討論。她不想去想,不敢去想,因爲只要那個念頭稍微冒頭,那些淬毒的“刺”就會立刻從記憶深處蜂擁而出,再次將她扎得遍體鱗傷,痛不欲生。她只想縮回自己那個小小的、安全的殼裏,那裏沒有“配不配”,沒有“關系”,沒有那些讓她無所適從的悸動和恐慌,她只是林小滿,一個只想安靜讀書、不被任何人打擾的普通高中生。僅此而已。

周末午後的圖書館,像一個被陽光和寂靜填滿的巨大琥珀。金色的光線透過高大的落地窗傾瀉而入,在光滑的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氣中懸浮着無數細小的塵埃,在光束裏緩慢地、無聲地飛舞旋轉,像無數被施了定身魔法的金色精靈。靠窗的位置,林小滿面前攤開着一本厚得足以當磚頭的物理競賽習題集,深藍色的封皮透着冷硬的質感。她手裏握着一支筆,筆尖懸在草稿紙上方幾毫米的地方,微微顫抖着,卻像被無形的膠水粘住了,遲遲無法落下。窗外的蟬鳴一聲緊似一聲,單調而聒噪,撕扯着圖書館裏凝滯的空氣,也撕扯着她本就緊繃的神經。那些不請自來的聲音——李曉燕的促狹、趙磊的惡毒、其他女生的哄笑——仿佛也乘着這惱人的聲浪,無孔不入地鑽進她的耳朵,在她混亂不堪的腦海裏盤旋、碰撞、轟鳴。

她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強迫自己的視線聚焦在眼前那道關於電磁感應的復雜題目上。可那些抽象的符號和線條在她眼前扭曲、變形,最終幻化成的,卻是塗鴉牆前周默被夕陽勾勒出的側臉輪廓;是他握着粉筆,歪歪扭扭卻異常專注地畫下那個笑臉月亮時微微抿起的嘴角;是他遞還畫筆時,指尖無意擦過她手背帶來的那一瞬微弱的、卻讓她心跳驟然失序的電流感;更是他含着笑意說出的那句“合作愉快”,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激起的漣漪至今未平。還有趙磊那張寫滿惡意的臉,和他嘴裏吐出的每一個淬毒的字眼——“護花使者”、“甜蜜合作”、“情意綿綿”……像一把把燒紅的、帶着倒刺的匕首,反復地、狠狠地捅進她毫無防備的心窩,帶來一陣陣尖銳到令人窒息的劇痛和滅頂的羞恥。

“小滿,這道力學綜合題第三問,你上次的思路好像特別清晰,能不能再給我講講?我卡在這兒了。” 一個刻意放輕、帶着點小心翼翼討好的聲音在她右側響起,像一根細針,暫時刺破了包裹着她的噪音繭房。

林小滿猛地一個激靈,從混亂的思緒泥沼中掙扎着抬起頭,有些茫然地轉過頭。同桌蘇晴正拿着一支筆,筆尖點着一道畫滿了受力分析圖的題目,圓圓的臉上帶着真誠的困惑和滿滿的期待。蘇晴是她在這個班裏爲數不多的、關系還算單純的朋友,性格大大咧咧,心思相對簡單,大部分精力都撲在學習和追星上。此刻,她似乎也敏銳地察覺到了林小滿周身散發出的低氣壓和心不在焉,聲音放得比平時輕柔許多。

林小滿看着蘇晴清澈的、不帶任何探究和戲謔的眼神,心裏五味雜陳。她不想因爲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影響和蘇晴之間還算純粹的友誼,更不想在蘇晴面前暴露出自己此刻的狼狽和脆弱。她深吸一口氣,胸腔裏充斥着圖書館特有的、帶着陳舊紙墨味的清涼空氣,努力調動臉上的肌肉,試圖擠出一個表示“沒問題”的笑容,但那笑容僵硬得如同面具,比哭還難看:“嗯……這道題啊……是有點繞,讓我……想想……”

她低下頭,目光重新投向那道題目,手指卻無意識地、近乎自虐般地用指甲摳着草稿紙的邊緣,劣質的紙張發出細微的“嘶啦”聲,被摳起了一小片毛邊,卷曲着。蘇晴安靜地等待着,沒有催促,只是偶爾用眼角的餘光瞥一眼林小滿緊繃的側臉和那不斷摧殘紙張的手指,眼神裏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過了好一會兒,林小滿才終於憑借着強大的意志力,勉強將那些紛亂的雜念暫時鎮壓下去,理清了那道題的思路。她拿起筆,開始在草稿紙上畫圖、標注、列公式,聲音幹澀地給蘇晴講解起來。當她講到關鍵的力矩平衡點,看到蘇晴緊皺的眉頭豁然舒展,眼中迸發出“原來如此”的亮光時,林小滿心裏那塊因爲趙磊的惡意而凍結成的堅冰,似乎被這專注解題的過程和幫助他人的一點點成就感,稍稍融化了一個微小的角落。這種純粹的、只關乎知識的交流,像一層薄薄的、透明的保護殼,暫時將她與外面那個充滿了流言蜚語和惡意解讀的世界隔絕開來。

“太感謝了,小滿!” 蘇晴如釋重負地把筆往桌上一放,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綻開一個毫無陰霾的笑容,“聽你這麼一拆解,瞬間就通透了!感覺也沒那麼可怕嘛!”

“嗯,不客氣,弄懂了就好。” 林小滿點點頭,臉上那僵硬的面具般的笑容也終於鬆動了一絲,勉強透出一點真實的柔和。

就在這片刻的寧靜與微弱的暖意剛剛升起時,圖書館那扇厚重的木門被“吱呀”一聲推開,帶進一陣走廊裏微涼的穿堂風,也打破了這一隅短暫的平靜。林小滿幾乎是出於本能地、下意識地朝門口方向瞥了一眼。

只一眼。

她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瞬間攫住,驟然停止了跳動,緊接着又以失控的速度瘋狂擂動起來!

她看到周默和班上另外兩個高個子男生一起走了進來。他似乎剛打完球,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濡溼,隨意地搭在眉骨上,身上還帶着室外的熱氣和運動後的蓬勃朝氣。他的目光像雷達一樣,習慣性地在相對空曠的閱覽區掃視了一圈,似乎在尋找合適的座位。然後,那目光毫無預兆地,精準地,落在了她所在的這個靠窗的位置。

他們的視線,在彌漫着塵埃的陽光光束中,短暫地、猝不及防地交匯了。

周默的眼神,依舊帶着點林小滿讀不懂的笑意,那笑意似乎比上次在塗鴉牆前少了幾分輕鬆隨意,卻多了一絲更深沉、更專注的……探究?他的腳步甚至微微頓了一下。

林小滿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全部涌向了頭部,臉頰瞬間滾燙得如同火燒!巨大的慌亂像海嘯般席卷了她。她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猛地低下頭,像一只受驚的鴕鳥,飛快地將臉埋進那本攤開的、深藍色的物理習題集後面,假裝自己正全神貫注於某個復雜的公式推導。然而,她的全部感官卻背叛了她的意志,不受控制地調動起來——她用眼角的餘光死死地鎖住那個方向,耳朵豎起來捕捉着那邊的動靜,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撞擊着,發出沉悶而急促的“咚咚”聲,震得她指尖都在發麻。

蘇晴也順着林小滿剛才的目光看了過去,看到是周默,她好奇地眨了眨眼,然後轉回頭,小聲地、帶着點純粹的好奇對幾乎要把自己縮進書裏的林小滿說:“咦,周默也來圖書館了?你們……不是前幾天剛一起弄完那個牆繪項目嗎?聽說效果挺不錯的?” 她的語氣很自然,沒有絲毫調侃的意味,純粹是想起什麼說什麼。

林小滿卻感覺像是被一道無聲的閃電劈中了!蘇晴這句無心的話,在此刻聽來,無異於在她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經上又狠狠踩了一腳!她感覺自己的耳朵燙得快要燒起來,臉頰更是紅得能滴血。她飛快地、含糊不清地從書本後面“嗯”了一聲,然後迅速地將頭埋得更低,聲音悶悶地、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從書本後面傳出來:“嗯……就……就一起弄完了而已。沒什麼。” 她攥緊了手中的筆,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

那一刻,林小滿覺得整個圖書館都陷入了一種令人窒息的、絕對的死寂。頭頂日光燈的嗡鳴消失了,翻書頁的沙沙聲消失了,窗外的蟬鳴也消失了。世界只剩下她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和周默那如有實質、仿佛帶着溫度的目光,像無形的探針,牢牢地釘在她試圖隱藏的後背上。而蘇晴那句天真無邪的話,也像一根細小的、卻異常鋒利的針,精準地刺破了她最後的僞裝,扎進了她心裏最敏感、最想隱藏的那個角落。

巨大的羞恥和無處遁形的恐慌讓她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或者眼前的地板能裂開一道縫讓她鑽進去。爲什麼?爲什麼她和周默之間這點破事,會變成這樣?爲什麼那些旁觀者或惡意或無心的言語,會像一張巨大而粘稠的蛛網,把她和周默都死死地纏在裏面,讓她動彈不得,呼吸困難,也讓她開始瘋狂地、不顧一切地想要回避所有與他相關的可能?她用力地咬着下唇,幾乎嚐到了更濃的鐵鏽味,指甲在草稿紙上無意識地狠狠劃過,留下了一道深可見底、觸目驚心的黑色裂痕。一個無比清晰、帶着決絕意味的念頭在她心底轟然炸響:以後,絕對!絕對!不要再和周默單獨待在一起了!一次也不要!

晚自習的燈光,冰冷而均勻地從頭頂潑灑下來,將高三(七)班教室籠罩在一片毫無生氣的慘白之中。日光燈管持續發出低沉的、令人心煩意亂的嗡鳴,像一群永不知疲倦的工蜂,在密閉的空間裏徒勞地振翅。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密集得如同夏夜驟雨敲打着芭蕉葉,一下,又一下,敲打在林小滿緊繃到極限的神經上,無聲地蠶食着所剩無幾的時間和耐心。窗外,夜色已濃得化不開,像一池粘稠的墨汁,遠處高樓上零星的燈火如同迷失在黑色天鵝絨上的、微弱的螢火,無法穿透這沉重的黑暗。

林小滿面前的數學模擬卷,像一塊沉重冰冷的鐵板,散發着令人絕望的氣息。那些扭曲的函數圖像、復雜的幾何輔助線、狡猾的概率陷阱,在她模糊的視線裏瘋狂地舞動、旋轉,最終扭曲成無數張帶着不同笑意的臉——李曉燕促狹的、趙磊惡毒的、其他女生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耳邊仿佛又響起了那些此起彼伏、帶着魔音穿腦效果的起哄聲:“哎喲喂,快看周默和林小滿,站一塊兒那氣場,絕了!”“就是就是,越看越覺得你們倆其實挺配的嘛!”“周默看小滿那眼神,拉絲了都!”

她煩躁地抓了抓頭發,幾縷發絲被汗水濡溼,粘在額角,帶來一陣癢意,卻懶得去拂。胸腔裏堵着一團亂麻,悶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她知道自己在拼命地逃避。逃避那個總是讓她心緒不寧的周默,逃避那些無處不在、帶着審視或笑意的目光,更逃避去觸碰自己內心深處那片被強行攪動起來的、渾濁而陌生的水域。那些旁觀者帶着戲謔或惡意的“調侃”,像一根根細密而尖銳的毒刺,深深地扎進了她試圖維持平靜的表象之下,帶來持續不斷的、惱人的刺痛。她寧願像鴕鳥一樣,把頭深深地埋進沙子裏,假裝外面什麼都沒有發生,假裝湖面依舊平靜無波。

“林小滿,這道立體幾何的輔助線,你昨天講的第二種添法,我好像還是有點沒繞過來,能再幫我順一下思路嗎?” 一個溫和的、帶着點不易察覺的擔憂的聲音在她左手邊響起,像投入死水潭的一顆小石子,暫時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僵局。

林小滿有些遲緩地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同桌蘇晴那張總是帶着點嬰兒肥、此刻卻寫滿認真困惑的臉。蘇晴遞過來一支筆,淺藍色的筆杆,是她常用的款式,上面似乎還殘留着她指尖淡淡的、幹淨的肥皂味。

看着蘇晴清澈的、不帶任何雜質的目光,林小滿混亂的心緒像是被一只溫柔的手輕輕撫過,某個堅硬的角落微微鬆動了一下。她不能,也不該,讓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影響到像蘇晴這樣真正關心她、需要她幫助的朋友。她不能因爲自己心裏的刺,就豎起高牆,把善意也擋在外面。

“啊?哦,好。” 林小滿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將那些盤旋在腦海中的魔音驅散,聲音還帶着一絲沙啞,但已經盡力平穩。她接過那支淺藍色的筆,冰涼的觸感讓她指尖微微一顫,然後低下頭,開始在蘇晴的草稿紙上畫圖、標注。“你看,這裏的關鍵是找到這個二面角的棱……” 她的聲音不高,但清晰而專注,每一個步驟都講解得很仔細。

蘇晴安靜地聽着,不時點點頭,遇到關鍵處眉頭緊鎖,豁然開朗時眼睛一亮。當她完全理解了林小滿的思路,自己獨立在卷子上添上正確的輔助線時,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明白了!原來是要先確定這個點的投影!謝謝你啊小滿,又救我一次!”

“不客氣,弄懂了就好。” 林小滿點點頭,看着蘇晴真誠的笑臉,心裏那塊被趙磊的惡意凍成的堅冰,似乎又被這純粹的、互助的暖意融化了一小塊。專注於解題、幫助他人的感覺,像一層薄薄的、卻異常堅韌的殼,暫時爲她隔絕了外面那個充滿了流言蜚語和惡意揣測的世界。至少在這一刻,她只是林小滿,一個可以解答同桌疑惑的、普普通通的高中生。

筆尖重新落在自己的卷子上,沙沙的、單調卻安穩的聲音再次響起。窗外的夜色更加深沉,幾顆疏朗的星辰穿透厚重的雲層,在無垠的墨色天幕上閃爍着微弱卻固執的光芒,像極了她此刻復雜又混亂的心事。然而,與以往那種被全然的恐懼和迷失感吞噬不同,這一次,當她偶爾抬起頭,目光掠過窗外那片深不見底的夜空時,心底除了依舊存在的刺痛和迷茫,竟還隱隱約約地升起一絲……近乎清醒的認知。

那些扎在心上的“刺”,依舊存在,帶來清晰的、不容忽視的痛感。但這痛感本身,仿佛也在用一種尖銳的方式提醒着她,迫使她去正視一些她一直試圖忽略、回避的東西——關於周默,關於那些莫名的悸動,關於那些被強行定義的“關系”。這感覺,如同夜空中最遙遠、最微弱的那顆星,光芒雖然黯淡,卻無比固執地存在着,穿透厚重的黑暗,向她昭示着某種無法逆轉的改變。她不知道這迷茫的前路最終會通向何方,只無比清晰地意識到:有些刺,一旦扎下,便再也無法輕易拔除。它們將成爲身體記憶的一部分,提醒着傷口的來歷,也逼迫着攜帶者,帶着這份隱秘的疼痛與隨之而來的清醒認知,繼續向前跋涉。

晚自習結束的鍾聲,帶着一種終結的沉重感,“當——當——當——”地敲響,餘音在寂靜的校園裏久久回蕩。這鍾聲不僅宣告着一天學業的落幕,更像一記記沉悶的鼓點,敲打在她那顆剛剛開始停止逃避、卻依舊被無數困惑與微痛填滿的心上。一個階段結束了,而屬於她內心的、更爲復雜的征途,似乎才剛剛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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