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七年(1644年)四月,河北霸州境內,鬆林店驛道。
暮春的風帶着暖意,卻吹不散籠罩在逃亡隊伍心頭的陰霾。李若璉緊繃着神經,指揮着這支小小的隊伍在荒僻的驛道上艱難前行。他們嚴格按照之前打探的情報預設的路線行進:從北京潛出後,避開闖軍重兵把守的大城鎮,經涿州、霸州,目標直指河間府,再南下德州、東昌(聊城),最終抵達相對安全的南直隸明朝控制區。
連日奔波,風餐露宿,每個人都疲憊不堪。朱慈烺和周玉貞、陳雲素三人雖已換上破舊民服,臉上抹了灰,但清瘦雖抹了卻難掩的清秀輪廓,依然與真正的流民相去甚遠。李若璉、周茂田、孫兆斌、王海盛等幾名錦衣衛精銳則扮作護衛或貨郎,警惕地觀察着四周。朱慈烺、周玉貞、陳雲素三人從前養尊處優,何曾經歷過如此長途跋涉的騎馬顛簸?王承恩更是狀態不佳。不過幾日,大腿內側的皮膚就被磨出血泡。周玉貞和陳雲素強忍着,臉色蒼白,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朱慈烺更是咬緊牙關,眉頭緊鎖。
李若璉曾提議在路過的村莊設法找輛板車,讓太子坐着,至少能減輕些痛苦。朱慈烺卻斷然拒絕:“無妨!這點皮肉之苦,孤都受不了,如何繼承父皇遺志,中興我大明?!”衆人再勸,言及殿下玉體爲重,朱慈烺只是擺擺手,眼神異常堅定:“等血泡消了,磨出層韌皮,日後長途跋涉也不怕了。若尋得板車,讓玉貞、雲素和王大伴坐便是。”衆人見他如此堅持,也只得作罷,心中對這位年輕太子的堅韌多了幾分敬重。
驛道兩旁是茂密的鬆林,夕陽的餘暉透過枝葉縫隙灑下斑駁的光影,本該寧靜,卻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寂靜。李若璉勒住馬繮,示意隊伍停下。他側耳傾聽,眉頭緊鎖:“太靜了…不對勁。大家小心!”
話音未落,只聽林中一聲唿哨!緊接着,數十條黑影如同鬼魅般從鬆林深處竄出,瞬間堵住了前後道路!他們衣衫襤褸,手持刀槍棍棒,面目猙獰,眼神中充滿了貪婪和凶戾。爲首一個滿臉橫肉的漢子,扛着一把缺口的大刀,目光像刀子一樣在朱慈烺等人身上掃過,尤其在幾匹馱着簡單行李的馬匹和板車上停留片刻。
“呔!此路是爺開!此樹是爺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匪首粗聲粗氣地吼道,唾沫星子橫飛,“看你們這窮酸樣,還騎馬拖車?定是落難的富戶!把值錢的東西和牲口留下!饒你們不死!”
李若璉心中暗叫不好。這群劫匪人數不少,且顯然把他們當成了逃難的肥羊。他迅速翻身下馬,擋在朱慈烺身前,手按在腰間刀柄上,沉聲道:“諸位好漢!我等也是逃難的苦命人,身無長物,只有些活命的幹糧。還請高抬貴手,放我們過去!”
“放屁!”匪首啐了一口,“沒油水?那這小娃細皮嫩肉的,還有這幾個娘們兒,留下抵債也行!”他目光淫邪地掃過周玉貞和陳雲素。
此言一出,李若璉眼中寒光一閃!他知道,今日之事,絕難善了!
“保護少爺!”李若璉低喝一聲,猛地拔出繡春刀!寒光閃爍,刀鋒直指匪首!
幾乎在李若璉拔刀的同時,張寶鵬、劉康、周茂田三人反應極快!他們迅速從馬鞍旁或板車下抽出早已藏好的鳥銃和三眼銃,動作麻利地裝填火藥鉛彈,點燃火繩。
“砰!砰!砰!”幾聲爆響!硝煙彌漫!沖在最前面的幾個匪徒應聲倒地,慘叫着翻滾。
突如其來的火器打擊讓匪徒們一陣慌亂,但很快,凶性被激發出來!“殺了他們!搶東西!”匪首狂吼着,揮舞大刀帶頭沖了上來!
混戰瞬間爆發!李若璉刀法凌厲,護在朱慈烺身前,左劈右砍,將靠近的匪徒逼退。張寶鵬、劉康、周茂田三人背靠背,以板車爲依托,輪番裝填射擊,火銃的轟鳴和鉛彈的呼嘯不斷收割着沖上來的匪徒性命。孫兆斌和王海盛則如同猛虎出閘,揮舞腰刀沖入匪群,刀光閃爍,血肉橫飛!
然而,匪徒人數衆多,且悍不畏死。混戰中,一個身材矮壯、眼神陰鷙的匪徒,一直躲在人群後觀察。他敏銳地發現,無論戰況如何激烈,那個被護在中間、面色蒼白的少年,始終是所有人的核心!那些“護衛”拼死也要護住他!擒賊先擒王!
這匪徒眼中凶光一閃,瞅準一個李若璉被兩名匪徒纏住的空檔,猛地從背後抽出一根短矛,用盡全力,朝着朱慈烺的面門狠狠擲去!短矛帶着淒厲的破空聲,如同毒蛇吐信!
“少爺小心!”一直緊跟在朱慈烺身邊、虛弱而行動不便的王承恩,此刻卻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他猛地向前一撲,用自己佝僂的身體擋在了朱慈烺身前!
“噗嗤!”短矛擦着王承恩的胸膛飛過,鋒利的矛尖劃破了他本就破舊的衣衫,在他幹瘦的胸膛上留下一道深可見骨的血槽!鮮血瞬間涌出!
“呃啊!”王承恩悶哼一聲,身體劇烈搖晃,但他死死咬住牙關,沒有倒下!他雙手下意識地緊緊捂住懷中那個小匣(裏面藏着崇禎的血詔),仿佛那是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鮮血染紅了他的衣襟,也染紅了匣子的一角。他咳出一口血沫,聲音微弱卻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堅定:“老奴…老奴…終不負…先帝托付…”
周玉貞目睹這驚心動魄的一幕,驚駭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眼中瞬間盈滿了淚水,身體因恐懼和悲痛而微微顫抖。但她強忍着沒有發出尖叫,硬生生將驚呼咽了回去。她一把拉住朱慈烺的袖子,將他拽到板車後面藏好。同時,她的另一只手悄悄縮進衣袖,緊緊握住了一直藏在袖中的那根磨尖了的銀簪,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仿佛那是她最後的依靠。
朱慈烺被周玉貞拉到車後,看着王承恩染血的身影,眼中閃過一絲痛楚,但他很快壓下情緒。他感受到周玉貞的顫抖,輕輕拍了拍她緊握簪子的手背,低聲卻堅定地說:“勿憂。”
就在朱慈烺安撫周玉貞的瞬間,一直沉默護衛在側的陳雲素動了。她沒有言語,眼神銳利如鷹。她猛地伸出雙手,一手按住朱慈烺的肩膀,一手按住周玉貞的肩背,用力向下一壓,迫使兩人瞬間俯低身形,幾乎貼在地面上。緊接着,她自己迅速壓低身體,如同獵豹般伏在兩人身前稍側的位置,用自己的身體作爲屏障,最大限度地遮蔽了前方潰兵和流矢可能射來的角度。她屏住呼吸,目光警惕地掃視着前方混亂的戰場,如同一尊沉默的守護石像。
王承恩的舍身擋矛和太子遇險,徹底激怒了李若璉和衆錦衣衛。
“殺!”李若璉刀勢更加狂暴,瞬間將纏住他的兩名匪徒砍翻!張寶鵬、劉康等人也紅了眼,火銃轟鳴,刀光如雪!孫兆斌和王海盛更是如同殺神附體,在匪群中左沖右突,所向披靡。
匪徒們雖然凶悍,但畢竟是一群烏合之衆,面對這群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相對而言)且被徹底激怒的錦衣衛精銳,很快便死傷慘重,陣腳大亂。
那匪首見勢不妙,心中膽寒,虛晃一刀逼退王海盛,轉身就想往鬆林深處逃竄。
一直冷靜觀察戰局的劉康瞥見了匪首的動作。他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低語道:“想逃?”話音未落,他猛地將手中腰刀擲出!腰刀如同離弦之箭,帶着呼嘯的風聲,“噗”地一聲,精準地刺入匪首的大腿。
“啊——!”匪首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撲倒在地,抱着血流如注的大腿哀嚎翻滾。
劉康幾步上前,一腳狠狠踩在匪首受傷的大腿上,劇痛讓匪首的慘叫聲更加淒厲。劉康面無表情,動作迅捷如電,抓住匪首的另一條腿,熟練地一扭一送,“咔嚓!”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匪首的另一條腿關節也被卸脫。他徹底癱軟在地,如同爛泥,只剩下痛苦的呻吟。
劉康像拖死狗一樣,將癱軟的匪首拖到板車後面,扔在朱慈烺面前。
匪首雖然劇痛難忍,臉色慘白,冷汗直流,卻硬氣地沒有求饒。他瞪着血紅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這個被衆人嚴密保護的少年,嘶聲道:“呸!你這小娃…是他們的頭兒?…亂世人命如草芥…老子今天栽了!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老子認栽!只…只不解…你們這群逃難的富戶…忠仆模樣…怎…怎恁地厲害?!”
朱慈烺漠然俯視着腳下這個如同爛泥般的匪首,眼神平靜無波,沒有憤怒,沒有憐憫,只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冰冷。
周茂田上前一步,一把揪住匪首的頭發,迫使他仰起頭,厲聲喝道:“蠢賊!便讓你死個明白!你面前這位,乃大明當朝太子殿下!我等是錦衣衛!”
匪首聞言,瞳孔驟然縮成針尖大小!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幹二淨,只剩下死灰般的慘白!他怔怔地看着朱慈烺,又看看周圍那些殺氣騰騰的“護衛”,嘴唇哆嗦着,半晌,竟發出一聲似哭似笑的慘嚎:“好…好!俺楊齊…死在這等大人物手裏…也…也值——!”
“值你娘!”一聲怒罵打斷了他的話。刀光一閃!孫兆斌手起刀落,匪首楊齊的人頭滾落在地,斷頸處鮮血噴濺。孫兆斌收刀入鞘,對着無頭屍體啐了一口,冷哼道:“何必與這鳥廝廢話?讓他帶疑赴死,已是便宜了他!”
王海盛雙臂交叉抱在腰刀柄上,看着滾落的人頭和噴濺的鮮血,緩緩搖了搖頭,對着身旁正沉默擦拭刀刃上血跡的劉康,露出一絲無奈的笑意:“孫老四這急性子,手快砍了倒是幹淨。本想再問問他附近闖軍和匪徒的分布情況如何…”他嘴角微撇,“不過這賊人臨死前說咱們是‘逃難富人模樣’,看來咱們這身行頭,倒真唬住他們了,也算沒白費功夫。”
戰鬥結束,驛道上橫七豎八躺着十多具匪徒的屍體,血腥味彌漫。衆人迅速清理戰場。他們找到了劫匪藏匿在鬆林深處的一個簡陋窩點,裏面堆放着一些搶來的糧食、粗布和少量銅錢碎銀,還有一輛板車。衆人毫不客氣地搜刮了這些物資,補充了幹糧和水囊。更重要的是,他們在窩點旁發現了幾匹還算健壯的馬,正好替換掉隊伍中那幾匹已經疲憊不堪、甚至開始打蔫的病馬。
王承恩躺在板車上,胸口纏着臨時包扎的布條,血跡仍在滲出。他看着衆人忙碌,尤其是看到朱慈烺親自爲他檢查傷口,眼中充滿了愧疚和不安。他掙扎着,聲音虛弱卻帶着懇求:“殿下…放下老奴吧…老奴已是殘軀…帶着…只會拖累南行大業…誤了…誤了社稷…”
朱慈烺蹲在板車前,緊緊攥住王承恩那只枯柴般、冰涼的手。他看着老太監蒼白的臉和渾濁卻充滿懇求的眼睛,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南京有太醫,這是孤的旨意!安心養傷,莫再多言!”
王承恩看着太子年輕卻異常堅定的臉龐,感受着手心傳來的溫熱,渾濁的老眼中泛起水光,嘴唇哆嗦着,最終只是重重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兩行濁淚順着眼角滑落。
隊伍稍作休整,掩埋了匪徒屍體,將重傷的王承恩小心安置在從匪窩找到的那輛稍好些的板車上。李若璉翻身上馬,目光掃過疲憊卻眼神堅定的衆人,沉聲道:“此地不宜久留!走!”一行人再次踏上南奔的征途,身影很快消失在鬆林驛道蒼茫的暮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