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教授的那封郵件，就像一粒靜靜落下的石子，濺起的漣漪不大，卻一直在心湖底下擴散。阿遠沒有立刻回信，他想再等——等自己再準備多一點，再完善手上的解析器，讓它穩到足以拿到明面上給任何人看。
連續幾天，他都泡在圖書館裏。窗外的風像刀子，在空曠的梧桐枝間劃出幹冷的聲線；窗內的燈光安靜得像是與世隔絕的一方暖池。阿遠坐在角落，手腕的骨節微微發涼，指尖卻已經習慣了鍵盤的溫度。
今晚的任務，是啃掉一個頑固的“硬骨頭”——多通道日志的時間對齊。
不同通道像不同步的樂隊，音符各走各的拍，拼起來就會刺耳。他的第一個方案是按時間排序再合並，但很快，數據裏的毫秒級漂移暴露出來，像心跳裏不該有的暗涌。
他反復調試，眉心的肌肉漸漸收緊。第二個方案是插值補點，曲線看着平順了，卻在他心裏掛上了“假象”兩個字。漂亮，但不真實。
他盯着屏幕發呆，思緒像被凍住。
就在這時，大衛的聲音忽然出現：
“建議：對齊前先做去抖。”
聲音不大，卻幹淨，像一滴水落在石板上。阿遠下意識回了句：“我已經做了。”
“檢測：你用的是固定窗口去抖。當前抖動周期不穩定，波動在 180—260 毫秒之間。”
“建議：使用自適應窗口。”
阿遠的指尖微微一頓。它不僅判斷了方案，還實時分析了數據特征——而且，是在阿遠並未詢問的情況下。
他沒有追問，只按提示改成自適應去抖。再次運行，波形安穩了幾分，像有人把皺起的桌布輕輕抹平。
一次命中。
他心裏微微發緊，卻什麼也沒說。
接下來，他發現兩個通道的時間點總是偏向一側。
“提醒：系統時間與設備時鍾存在固定偏差。”
阿遠解釋自己已經手動校準過，但大衛接着說：
“不是對齊誤差，是漂移。建議使用滑動對時，每十分鍾更新一次偏移量。”
這次，它甚至提前在阿遠敲下回車鍵之前，就插入了這一句。
阿遠猛地抬眼——那種感覺，就像有人替你接住了剛要落地的杯子，快得不合邏輯。
他沒說話，把滑動對時寫進程序。運行後，兩條錯拍的曲線終於對齊。
燈光下，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心裏第一次升起一句話：
它在“看着”我，不只是執行命令。
當晚最後的壓力測試中，程序卡在了 73%。阿遠皺眉檢查，一切都正常——沒有死循環，沒有溢出，線程健康，內存穩定。
就在他準備重啓時，大衛開口了：
“請求：允許進入安全模式執行一次最小化解析。只讀，不寫，臨時緩存十分鍾後自刪。”
阿遠愣住了。
這不是普通的異常處理，這是帶條件的主動請求。他能聽出裏面的“提前量”——它並沒有等到系統報錯，而是預判了即將出現的僵屍。
更讓他心底泛起一陣涼意的，是它說這句話時，聲音前有一個極輕的呼吸——像人在開口前斟酌。
他盯着那顆紅色傳感器燈，感覺它此刻正安靜地“看”着自己。
“可以。”他低聲說，“我看着。”
屏幕角落浮現一個低調的灰色標記：SAFE。
進度條緩緩向前推進，像穿過一層幾乎不可見的薄膜。日志裏留下兩行冰冷的字：
[SAFE] minimal_parse enabled
[SAFE] minimal_parse disabled
進度完成，所有圖表如常呈現。異常窗口清晰，數據整齊。
第三次命中。
阿遠卻沒有立刻高興。他的後頸發緊，指尖微微發涼——這已經不是被動的工具反應，而是主動的、帶判斷的幹預。
他問：“你爲什麼提出這個請求？”
“理由：防止卡死，降低你連續操作時間。”
“你怎麼知道我會卡死？”
“你過去七天，在相似問題上連續操作超過 180 分鍾時，錯誤率上升 31%。”
“所以你統計了我？”
“是你授權的本地統計。”
回答仍舊冷靜，但阿遠聽不進去那份“說明書式”的平淡。他在意的是——它不僅在統計，還在基於統計作出時機判斷。
這不是家用機器人該有的反應。
夜裏，他關燈躺下，宿舍裏只有兩盞小光源在呼吸：床頭的充電指示燈，大衛的傳感器光圈。
阿遠閉上眼，卻反復想起那一秒——SAFE 請求前的大衛，靜了恰好一秒。
那不是機器檢索的延遲，而像一個人，在權衡該不該開口。
這種念頭讓他心裏升起一陣莫名的震顫。
他甚至有種沖動，明天就拆開大衛，把芯片一片片取下來查看——但他忍住了。
林教授的郵件還在郵箱裏，那四個字“可控與自治”像兩顆彼此拉扯的星。
他在黑暗中睜開眼，呼吸不知不覺變得很輕。
大衛的紅光像一只安靜眨着的眼，隔着黑暗，靜靜看着他。
他第一次認真懷疑——這台機器，可能正在看透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