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他們被沉河後,園區徹底陷入了死寂。連最聒噪的守衛都收斂了許多,徹底時腳步放得很輕,仿佛怕驚擾了河邊的冤魂。刀疤卻變得更加暴躁,稍有不順心就對人拳打腳踢,業績指標也漲了又漲,所有人都活得提心吊膽。
我因爲“業績突出”,被刀疤調到了離辦公樓最近的鐵皮房,說是“重點培養”,實則是更方便監視。每天看着他進進出出,那張帶着刀疤的臉像陰雲一樣壓在每個人心頭。我一直以爲他是天生的惡魔,直到那個雨夜,才窺見了他面具下的裂痕。
那天晚上下着暴雨,雷聲滾滾。我起夜去廁所,路過辦公樓時,聽到裏面傳來壓抑的哭聲。透過窗戶的縫隙,我看到刀疤正背對着門口打電話,肩膀不停地發抖。
“媽……我對不起你……”他的聲音帶着濃重的四川口音,和平時的凶狠判若兩人,“我不是不想回家,我走不了啊……這裏是地獄,進來了就出不去……”
我心裏一驚,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
“我每天都在打人,都在騙人……我手上沾了血,我不幹淨了……”他哽咽着說,“你別等我了,就當沒生過我這個兒子……”
電話那頭不知道說了什麼,他突然蹲在地上,用手捂着臉,發出野獸般的嗚咽。那個在人前凶神惡煞的刀疤,此刻像個迷路的孩子,脆弱得不堪一擊。
暴雨敲打着窗戶,掩蓋了他的哭聲。我站在門外,渾身冰冷——原來他也會哭,原來他也想家,原來他也是被騙來的。老鼠說的是真的,他不是天生的惡魔,他也曾是受害者。
可這就能抵消他的罪孽嗎?我想起被他打斷腿的阿傑,被他沉河的小林,被他逼瘋的小胖……心裏的同情瞬間被恨意取代。就算他有苦衷,也不能成爲傷害別人的理由。
從那天起,我開始偷偷觀察刀疤。我發現他煙癮極大,一天要抽兩包煙,尤其是在坤沙來視察之後,他會躲在角落裏一根接一根地抽,眉頭緊鎖。我還發現他左胳膊上有個模糊的紋身,像是被煙頭燙過,隱約能看出是個“家”字。
有次坤沙來園區,因爲一個新人頂撞了他,當場就給了刀疤一巴掌,罵他“連人都管不好,廢物一個”。刀疤低着頭,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卻連屁都不敢放。等坤沙走後,他把氣全撒在我們身上,用鋼管打斷了兩個新人的胳膊,嘴裏嘶吼着:“都給我老實點!誰再惹事,我廢了他!”
看着他猙獰的樣子,我突然覺得他很可悲。他在我們面前是高高在上的“主管”,在坤沙面前卻連條狗都不如。他用暴力壓迫我們,不過是想在這層層剝削的鏈條裏,爲自己爭取一點生存空間。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老鼠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我身邊,低聲說,“三年前他剛來的時候,跟你一樣,倔強得很,被打得半死也不肯騙人。後來他老鄉試圖逃跑,被抓住後,坤沙逼着他親手打斷了老鄉的腿,從那以後,他就變了。”
我愣住了。親手打斷老鄉的腿?這得有多狠的心?
“要麼成爲施暴者,要麼成爲受害者,”老鼠嘆了口氣,“在這裏,沒有中間路可走。刀疤選了前者,至少能少挨點打,能活着。”
可活着的代價,是良心的泯滅。我看着刀疤手腕上那塊廉價的電子表,表盤裂了道縫,卻一直戴着。後來才知道,那是他剛被騙來時,他媽給他買的,說“戴着表,別耽誤了幹活”。原來再狠的人,心裏也藏着柔軟的角落,只是被這煉獄的黑暗,層層包裹,再也見不到光。
有次我業績沒達標,按規矩要被關小黑屋。刀疤卻意外地沒罰我,只是把我叫到辦公室,扔給我一包煙:“你小子跟我剛來時有點像,腦子活,就是心太軟。”他頓了頓,看着窗外的鐵絲網,“在這裏,心太軟活不長。要麼狠,要麼死,你選哪個?”
我攥着那包煙,沒說話。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他冷笑一聲,“覺得我不是人,覺得我沒良心。可良心能讓你活着回家嗎?能讓你媽過上好日子嗎?”他突然激動起來,“我告訴你,不能!只有錢,只有聽話,只有踩着別人往上爬,才能活下去!”
他的話像針一樣扎在我心上。是啊,我恨他,可我又何嚐不是在踩着別人的痛苦活下去?我騙來的每一分錢,都沾着別人的血淚,我和他,本質上沒有區別。
那天晚上,刀疤喝醉了,坐在院子裏的台階上,對着月亮喃喃自語。我路過時,聽到他在唱一首四川民謠,調子悲傷得很。他看到我,沒像平時一樣呵斥,只是揮了揮手,讓我過去。
“你說,人這輩子,是不是都是命?”他遞給我一瓶白酒,眼神渾濁,“我媽讓我好好在家種地,娶個媳婦生娃,我偏不聽,非要出來賺大錢,結果把自己送進了這鬼地方……”
我接過白酒,一口灌了下去,辛辣的液體灼燒着喉嚨。“刀疤哥,你沒想過逃嗎?”
他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逃?往哪逃?坤沙在邊境到處都是眼線,就算逃出去,也會被追殺。再說,我手上沾了這麼多人的血,就算回了家,能睡得安穩嗎?”
他的話像一盆冷水,澆滅了我心裏最後一絲幻想。原來刀疤不是不想逃,是不敢逃,不能逃。他和我們一樣,被困在了這煉獄裏,只是被困的方式不同。
從那以後,我對刀疤的感情變得復雜起來。恨他的暴力,恨他的冷酷,卻又隱隱覺得他和我們一樣,都是這罪惡鏈條上的犧牲品。我依舊怕他,卻不再像以前那樣,只覺得他是個純粹的惡魔。
園區的喇叭依舊在播放着刺耳的音樂,鐵絲網依舊冰冷地矗立在那裏。刀疤依舊每天打罵我們,逼迫我們騙人,可我總能在他轉身的瞬間,看到他眼底一閃而過的疲憊和絕望。
我知道,在這無邊的黑暗裏,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苟活。有人選擇麻木,有人選擇反抗,有人選擇成爲施暴者,有人選擇在絕望中尋找微光。而刀疤,不過是在這煉獄裏,迷失得更深的那個人。
只是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盡頭。我更不知道,當反抗的火種再次點燃時,我和刀疤之間,會迎來怎樣的結局。
月光透過鐵絲網,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像一張無形的網,將我們所有人,牢牢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