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
天地間只剩下一種顏色——浸透了血的黑褐。
連綿的秦軍營寨壁壘,如同巨獸僵死的骸骨,沉默地匍匐在焦黑龜裂的大地上。風早已死去,凝固的空氣粘稠得如同冷卻的血漿,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着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腥甜鐵鏽味,直沖腦髓,灼燒肺腑。那不是新鮮的血腥,而是數十萬生命在絕望中腐朽、發酵、最終沉澱下來的死亡氣息,厚重得如同實質的裹屍布,緊緊纏繞着這片被天神遺棄、被詛咒的土地。連天空都呈現出一種病態的昏黃,被地面蒸騰起的、裹挾着塵埃與怨氣的巨大塵霾遮蔽了日頭。
秦墨站在壁壘高處,穿着嶄新的、冰冷沉重的黑色札甲,甲葉邊緣摩擦着皮膚,帶來一絲生硬的刺痛。腰間懸掛着那枚代表武安君親衛身份的青銅腰牌,此刻卻沉甸甸的,仿佛浸滿了血。左肩的傷口在厚實藥膏和“強體”中階的恢復力下,只餘下深沉的酸脹和偶爾傳來的、深入骨髓的隱痛,如同無聲的烙印,提醒着那夜“鼠道”地獄的慘烈與方才壁壘之下那吞噬一切的深淵。他手中的青銅長戟冰冷而沉重,戟尖斜指地面,倒映着壁壘外那片如同地獄繪卷般的景象,那倒影扭曲而污穢。
壁壘之下,是巨大的、被強行挖開的深坑。不,那已經不能稱之爲坑。那是大地被強行撕裂的、流淌着膿血的傷口。坑壁不再是泥土的黃色,而是被一層厚厚的、粘稠的、暗紅發黑的泥漿所覆蓋。無數具屍體,穿着破爛的趙國赭紅色或褐色皮甲,以一種難以想象的密度和扭曲姿態,層層疊疊地填塞其中。新鮮的屍體還保留着臨死前的驚恐與不甘,腫脹發黑的面孔在血泥中浮沉;更多的則早已腐爛變形,與身下的污血、泥土、甚至同伴的殘肢斷臂,在高溫下融爲了一體,不分彼此。暗紅色的漿液從屍山的縫隙中不斷滲出,匯入坑底那深不見底的、如同沼澤般的血泥潭。濃烈到化不開的惡臭,混合着屍體的腐敗氣、內髒破裂的腥臊、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如同鐵鏽被強酸腐蝕般的刺鼻味道,形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毒瘴,從深坑中升騰而起,彌漫在整個壁壘內外。
蒼蠅匯聚成一片片翻滾的黑雲,嗡嗡作響,貪婪地落在那些尚算“新鮮”的創口和暴露的眼球上。幾只瘦骨嶙峋、眼中閃爍着飢餓綠光的野狗,在坑邊逡巡,發出壓抑的低吼,卻又被那濃烈的死亡氣息和坑邊持戟肅立的秦軍銳士所震懾,不敢靠近。
死寂。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絕對的死寂籠罩着這片區域。沒有勝利的歡呼,沒有劫後餘生的慶幸,甚至連傷兵的呻吟都被這巨大的死亡陰影壓得微不可聞。只有偶爾從屍山深處傳來的、屍體滑落擠壓的“噗嗤”聲,或是氣泡從血泥潭底冒出的微弱“咕嘟”聲,在這片死域中顯得格外清晰、刺耳。
秦墨的目光死死釘在深坑邊緣。幾個負責“善後”的秦軍輔兵,臉上蒙着浸溼的粗麻布,正吃力地將最後一層浮土推向坑中。他們的動作麻木而機械,眼神空洞,仿佛靈魂早已被眼前的景象抽空。沉重的泥土覆蓋在那些尚在微微抽搐、或是徒勞瞪大雙眼的軀體上,如同爲這場由白起親手導演、由秦墨獻上“絕戶”毒策的滔天血祭,落下最終的帷幕。
一陣裹挾着濃烈血腥味的微風拂過壁壘,吹在秦墨的臉上。胃袋猛地一陣劇烈抽搐,翻江倒海!他死死咬住牙關,喉嚨裏發出壓抑的“咯咯”聲,額頭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襯。他強迫自己將那股涌到喉頭的腥甜硬生生咽了回去,握戟的右手因爲過度用力而指節發白,微微顫抖。指甲深深嵌入戟杆粗糙的木質紋理中,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才勉強維持住身體的平衡和臉上那近乎僵硬的、屬於親衛郎官的肅然。
“嘔——哇!”旁邊不遠處,一個新調入親衛營不久的年輕銳士終於忍耐不住,猛地彎下腰,劇烈地嘔吐起來。穢物混合着酸水濺落在冰冷的壁壘石面上,散發出難聞的氣味。
“廢物!”一聲低沉而極具穿透力的呵斥響起,帶着一種金屬摩擦般的質感。一個身材高大、面容剛毅、眼神銳利如鷹隼的年輕將領按劍走了過來。他同樣身着黑甲,但甲胄更加精良,肩甲和胸甲上帶着簡潔而凌厲的雲雷紋,正是蒙驁之子、親衛營副統領蒙恬。他目光如電,掃過那嘔吐的士兵,帶着毫不掩飾的冷厲。“武安君親衛,當如山嶽!區區血腥,便失態至此,成何體統!持戟!站直了!”
那年輕士兵臉色慘白,強忍着翻騰的胃液,用袖子胡亂抹了把嘴,顫抖着重新挺直了腰杆,握緊了長戟,只是眼神中的恐懼和生理性的不適依舊揮之不去。
蒙恬的目光隨即落在秦墨身上。他自然認得這個被君上破格擢升、來歷奇特的新晉持戟郎。秦墨的臉色同樣蒼白如紙,額角冷汗涔涔,左肩雖極力挺直,但蒙恬何等眼力,一眼便看出那姿勢下隱藏的僵硬和痛楚。然而,秦墨的眼神卻異常沉凝,如同深潭古井,不起波瀾。除了緊握戟杆、指節發白的手暴露了一絲內心的激蕩,整個人竟似比旁邊那些久經沙場的老兵更加穩定。
“你倒還能撐住。”蒙恬走到秦墨身側,聲音依舊冷硬,但那份審視的意味卻少了幾分。他的目光投向壁壘下那片如同地獄入口的巨大深坑,眉頭緊鎖,剛毅的臉上也籠罩着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此景……非人間應有。”
“回蒙副統領,”秦墨的聲音有些沙啞,強行壓下喉嚨裏的不適感,“卑卒……只是不敢忘君上軍令。持戟而立,衛護壁壘,乃吾等本分。”他避開了對眼前景象的直接評價。
蒙恬沉默片刻,點了點頭,算是認可。他目光掃視着壁壘上沉默肅立的親衛,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都打起精神!壁壘各處,加派雙崗!謹防趙人餘孽趁亂反撲!君上有令,坑……處置已畢,各部嚴防死守,不得懈怠!凡懈怠者,軍法從事!”他的命令斬釘截鐵,帶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鐵血之氣,暫時驅散了部分籠罩在親衛們心頭的死亡陰影。
“諾!”壁壘上響起一片低沉而有力的應諾聲。士兵們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握緊了手中兵刃。
蒙恬最後深深看了一眼壁壘下那片正在被泥土緩緩吞噬的血色地獄,轉身大步離去,甲葉鏗鏘,腳步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沉重。
值戍的時間在濃稠的血腥和死寂中緩慢流淌。秦墨如同泥塑木雕般釘在崗位上,左肩的酸脹和心底翻涌的寒意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他凍僵。壁壘下的深坑已被泥土徹底覆蓋,只留下一片巨大、突兀、散發着不祥氣息的深褐色新土。然而,那彌漫在空氣中的死亡味道,卻絲毫沒有減弱,反而如同滲透進了每一寸土地,每一塊石頭,甚至每一個人的毛孔裏。
好不容易熬到換崗的刁鬥聲響起,秦墨感覺雙腿都有些麻木。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下壁壘,冰冷的鐵甲摩擦着汗溼的裏衣,帶來一陣陣不適。他沒有立刻回親衛營分配的營帳,而是腳步一轉,朝着傷兵營的方向走去。他需要一點活人的氣息,需要看看孟賁,看看黑石,需要一點能證明自己尚未沉淪於那片血色地獄的證據。
傷兵營的氣氛比以往更加壓抑。呻吟聲依舊連綿,但其中似乎多了幾分絕望的死氣。空氣中濃烈的草藥味,也壓不住那絲絲縷縷、仿佛從地底深處鑽出來的血腥氣息。秦墨來到最裏側的角落。
昏黃的燈火下,孟賁正靠坐在草席上,那條傷腿依舊被木板固定着,但氣色比前幾日好了許多。他面前攤開着一塊相對平整的木板,上面散落着幾件簡陋的木工工具——一把磨得鋒利的青銅小刀,一根細長的木錐,還有幾塊打磨光滑的小木片。他正低着頭,神情專注地用那小刀在一塊堅韌的硬木上小心地刻劃着,動作雖然因爲左腿不便而有些別扭,卻異常沉穩。火光映亮了他年輕而堅毅的側臉,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孟賁。”秦墨的聲音帶着一絲疲憊,但看到孟賁專注的模樣,心底的寒意似乎被驅散了一絲。
“秦大哥!”孟賁猛地抬起頭,眼中瞬間亮起光彩,放下手中的刻刀和木料,掙扎着想站起來。
“別動!”秦墨快步上前,按住他的肩膀,順勢在他身邊的草席上坐下,目光落在那塊被刻出雛形的硬木上。“這是……在做什麼?”他認出那硬木是營中廢棄的弩機部件,質地堅硬沉重。
孟賁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臉上卻帶着一絲小小的自豪:“俺……俺看秦大哥你的劍(指青銅短匕)沒個好鞘,別在腰裏磕磕碰碰的,也不方便。就想着……俺腿腳不行了,力氣還在,眼也還成,跟蒙醫正討了這些廢料和舊工具,試着……給你做個劍鞘。”他拿起那塊刻出凹槽的硬木,“用這個做底托,外面再蒙一層硝好的軟皮子,邊角用銅片包上,肯定結實又趁手!俺在老家跟木匠師傅學過幾天……”
秦墨看着孟賁眼中那份純粹的心意和認真,看着他手中那雖粗糙卻飽含情誼的半成品劍鞘,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在這屍山血海、人命如草芥的煉獄裏,這份樸素的情誼顯得如此珍貴,如同寒夜中的一點燭火。
“好!”秦墨用力拍了拍孟賁的肩膀(右肩),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發自內心的笑容,“我等着!孟大匠的手藝,肯定錯不了!”他沒有說謝謝,這份情誼,已無需言語。
就在這時,帳簾被掀開一條縫,黑石的小腦袋探了進來,臉上帶着緊張和焦慮。看到秦墨也在,他眼睛一亮,飛快地鑽了進來,湊到兩人跟前,聲音壓得極低,帶着急促的喘息:“秦大哥!孟大哥!不好了!”
“怎麼了?慢慢說。”秦墨心頭一緊。
“俺……俺剛才去後營給醫正爺爺取藥渣,回來路上,看到……看到轅門那邊來了幾個人!”黑石緊張地舔了舔嘴唇,“穿的不是軍服!是……是那種深青色帶暗紋的綢緞袍子!坐着帶篷的馬車!轅門守衛都沒敢仔細盤查,直接就放行了!領頭的……領頭的那個老頭,下巴上留着山羊胡子,眼神……眼神像毒蛇一樣!俺聽旁邊一個運柴火的力夫小聲嘀咕……說……說是相府的人!”
相府!範雎!
秦墨的瞳孔驟然收縮!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那只老狐狸!終究還是來了!在長平塵埃落定、白起功高震主、且剛剛被當衆敲打“逾越”的敏感時刻,他的爪牙竟如此迅速地出現在了軍營!意欲何爲?是來“安撫”還是來“問罪”?是針對白起……還是針對他秦墨?
“還有……還有……”黑石的聲音帶着一絲哭腔,從懷裏哆哆嗦嗦掏出一個小小的、用油布仔細包裹的東西,正是秦墨的手機!“秦大哥……你……你的寶貝……它……它剛才在俺懷裏……又……又自己亮了!閃了幾下綠光……然後……然後就比之前更暗了!俺……俺怕……”他小心翼翼地將油布包遞給秦墨,小臉上滿是惶恐和自責。
秦墨的心髒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他一把接過油布包,手指帶着一絲微顫,迅速解開。那冰冷的手機屏幕果然亮着!幽幽的藍光比之前更加黯淡!屏幕右上角,那個小小的電池圖標旁,一個刺眼的數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視網膜上——9%!
電量僅剩9%!
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間淹沒了秦墨!比面對範雎的爪牙更加讓他心悸!這唯一的金手指,這記載着歷史走向、蘊藏着先知先覺的“天書”,它的生命正在飛速流逝!每一次不經意的亮屏,都在加速它的死亡!而“鼠道”那地獄般的影像鐵證,還靜靜地躺在裏面,那是他扳倒範雎的唯一希望!
範雎的人來了……手機要沒電了……
雙重危機如同冰冷的絞索,在這一刻驟然勒緊!
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吞沒了長平營寨。壁壘上燃起了稀疏的火把,跳躍的光芒在無邊的黑暗中顯得如此微弱,只能勉強勾勒出巨獸骸骨般的營寨輪廓。空氣似乎比白日更加粘稠冰冷,那彌漫不散的血腥與死亡氣息,在夜的寂靜中被無限放大,絲絲縷縷,無孔不入,鑽進鼻腔,纏繞肺腑,冰冷地提醒着白日裏那場吞噬了四十萬生靈的滔天血祭。
秦墨換上了親衛營當值的札甲,冰冷沉重的甲葉緊貼着裏衣,帶來一種禁錮般的壓迫感。左肩傷處的酸脹在寒夜中似乎更加清晰。他腰懸青銅短匕(劍鞘還未完工),手持長戟,被分配在武安君帥帳外圍區域巡弋。這看似尋常的夜巡,卻因白日相府使者的到來和懷中那僅剩9%電量的手機,而蒙上了一層山雨欲來的陰霾。
帥帳巨大的輪廓在黑暗中如同一座沉默的孤峰,帳簾緊閉,裏面燈火通明,卻聽不到絲毫人聲,只有甲胄葉片偶爾摩擦發出的輕微鏗鏘,那是白起的親衛鐵鷹銳士在帳內無聲警戒。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以帥帳爲中心,彌漫在四周的黑暗中。
秦墨與另外三名親衛組成一個小隊,沿着劃定好的路線沉默地移動。靴底踩在夯實的土地上,發出沉悶而單調的聲響。同隊的三人都是老卒,面容冷硬,眼神警惕地掃視着四周的黑暗,彼此間幾乎沒有任何交流。沉悶的氣氛壓得人喘不過氣。
“呸!這鬼地方!死人味醃進骨頭縫裏了!”一個粗嘎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帶着毫不掩飾的煩躁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悸。說話的是個身材敦實、臉上帶着一道陳舊刀疤的漢子,名叫黑夫。他用力啐了一口唾沫,仿佛要吐掉吸進肺裏的血腥氣。“媽的,白天那場面……老子砍過的人頭能堆成小山,也沒見過這麼邪性的!幾十萬人……就這麼……埋了?”他的聲音裏帶着一種後知後覺的寒意。
“噤聲!”領隊的老什長,一個面容枯槁、眼神卻銳利如鷹的老兵,低喝一聲,警惕地掃視了一眼帥帳方向,“武安君令下,此事已畢!休得妄議!管好自己的嘴和眼睛!”
黑夫被呵斥,悻悻地閉了嘴,但眼中的煩躁和不安並未消散。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長戟,目光掃過身旁沉默的秦墨,帶着一絲探究和不忿。顯然,這個“天授”而來、寸功未立卻直升君上親衛的“關系戶”,讓這些刀頭舔血的老卒心中頗有微詞。
巡弋的路線靠近一片存放廢棄輜重的區域,巨大的車架和破損的帳篷在黑暗中投下幢幢鬼影。空氣在這裏似乎更加污濁。
突然,幾道身影從前方的帳篷陰影裏轉了出來,擋在了巡弋小隊的前方。爲首一人,穿着深青色的綢緞便袍,外面罩着一件御寒的錦緞鬥篷,身形微胖,面皮白淨,留着兩撇精心修剪的山羊胡,正是白日轅門口所見、相府使者的隨從之一!他身後跟着兩名身材健碩、眼神精悍、同樣穿着便服卻腰挎短刀的護衛。
那山羊胡隨從臉上堆着一種看似謙恭、實則倨傲的笑容,三角眼中閃爍着精明的光。他對着巡弋小隊,尤其是領隊的老什長,微微拱了拱手,聲音帶着一種刻意的圓滑:“諸位軍爺辛苦。在下相府門下行走,李由。奉相爺之命,特來探望武安君辛勞。不知君上此刻……可方便見客?”他的目光卻似無意般,掃過巡弋小隊每一個人,最後在秦墨沾着泥污的年輕臉龐上停留了片刻。
老什長眉頭緊皺,按劍還禮,聲音冷硬:“君上軍務繁忙,早已歇息。相府好意,末將代君上心領。若無他事,請尊駕回驛帳安歇。”態度不卑不亢,帶着親衛營特有的疏離和戒備。
“哦?歇息了?”李由臉上笑容不變,仿佛沒聽出老什長的逐客令,三角眼滴溜溜一轉,話鋒陡然一轉,語氣帶着一種令人不適的唏噓和探究,“唉,武安君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一舉蕩平趙軍數十萬,功勳蓋世,卻也着實勞心勞力啊。只是……只是這長平戰後之事,千頭萬緒,尤其是那數十萬趙俘的處置……嘖嘖,聽聞今日場面……頗爲震撼啊?”
他故意頓了頓,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再次掃過巡弋小隊的衆人,尤其是在秦墨臉上逡巡,聲音壓低,帶着一種蠱惑般的嘆息:“那麼多條性命……說沒就沒了。堆在一起……那血流的……怕是能把丹水都染紅了吧?也不知……那些趙人臨死前,是何等光景?想必……淒慘得很哪!”他一邊說,一邊觀察着衆人的反應,特別是秦墨。
黑夫的身體明顯繃緊了一下,臉色更加難看,呼吸也粗重起來。老什長眼神冰冷,按着劍柄的手背青筋微凸。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白日壁壘下那地獄景象帶來的強烈生理不適,猛地沖上秦墨的頭頂!這相府的走狗,分明是故意挑這個時間、這個地點,用這血淋淋的話題來刺激他們!其心可誅!秦墨握緊了長戟,指節因爲用力而發白,指甲再次深深嵌入戟杆。
李由的目光捕捉到秦墨眼中一閃而逝的怒意和緊繃的身體,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陰冷笑意。他仿佛找到了突破口,向前踱了一小步,目光更加肆無忌憚地釘在秦墨臉上,語氣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關切”:“這位小郎君看着面生,想必就是那位……揭發‘鼠道’之功,新晉的君上持戟郎,秦墨吧?嘖嘖,果然年輕有爲!聽聞小郎君膽識過人,竟能孤身探入那等險地,想必今日壁壘之下那‘壯觀’景象,於小郎君而言,也不過是小場面了?”
“那些趙俘……”李由的聲音陡然變得如同毒蛇吐信,陰冷而充滿惡意,“……被推下去的時候,叫得可慘?像不像……那夜你在‘鼠道’裏看到的……那些麻袋裏的‘肉貨’?嗯?”
“肉貨”二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秦墨的神經上!“鼠道”地獄中蠕動的麻袋、深紅的血窖、守衛猙獰的嘴臉……與白日壁壘下那層層疊疊、被推入深坑的絕望身影瞬間重疊!胃袋裏那股被強行壓抑的翻江倒海再也控制不住!
“嘔——!”秦墨猛地彎下腰,劇烈的嘔吐感沖破喉嚨!雖然沒有吐出什麼,但那痛苦的幹嘔聲在死寂的夜裏顯得格外刺耳!他拄着長戟,身體劇烈地顫抖着,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冷汗淋漓!
“秦墨!”老什長低喝一聲,眼中閃過一絲擔憂,但更多的是對相府爪牙的憤怒。
“哈哈哈!”李由卻發出一陣刺耳的、充滿惡意的嘲笑,三角眼中滿是得逞的快意,“喲?這就受不了了?看來小郎君的膽識,也不過如此嘛!還是說……‘鼠道’裏看到的東西,讓你做了虧心事,夜夜難……”
他的話戛然而止!
因爲一道冰冷的、如同來自九幽地獄的寒光,帶着撕裂空氣的尖嘯,瞬間抵在了他的咽喉之上!森然的殺意如同實質的冰錐,瞬間刺穿了他所有的得意和僞裝!
秦墨不知何時已直起身!他的眼神不再是憤怒,而是一種近乎漠然的、深不見底的冰冷!如同萬載玄冰,凍結了所有的情緒,只剩下純粹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殺意!那柄沾着泥污的青銅短匕,如同毒蛇的獠牙,穩穩地、精準地停在李由的喉結前方,再進一分,便能割開他的氣管!
“再多說一個字,”秦墨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蘊含着凍結靈魂的寒意,“我割了你的舌頭,再把你扔進那萬人坑裏,讓你親身體驗一下……什麼叫‘肉貨’!”
死寂!絕對的死寂瞬間降臨!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李由臉上的嘲笑瞬間僵死,化爲極致的驚恐!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匕尖傳來的、冰冷刺骨的殺意!喉結上下滾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冷汗如同瀑布般從他額頭上滾落!他身後的兩名護衛臉色劇變,手瞬間按上了腰間的短刀刀柄!
“放肆!”
“秦墨!住手!”
老什長和黑夫同時驚呼!他們萬沒想到秦墨竟敢對相府的人直接動刀!這是闖下彌天大禍了!
兩名相府護衛反應極快,怒喝一聲,一左一右,如同兩道黑色的閃電,猛撲向秦墨!一人直取秦墨持匕的右腕,另一人則狠辣地一腳踹向秦墨受傷的左肩!動作迅捷狠辣,配合默契,顯然是訓練有素的精銳!
秦墨眼中寒光爆射!【強體(中階)】賦予的15%全面提升瞬間調動!他右腳猛地一蹬地面,身體如同鬼魅般向左側後方滑開半步,險之又險地避開踹向左肩的那一腳!同時,抵在李由咽喉的短匕並未收回,手腕一翻,匕刃閃電般向上斜撩!
“嗤啦——!”
一聲令人牙酸的裂帛聲響起!撲向秦墨右腕的護衛只覺眼前寒光一閃,胸前的衣襟已被鋒利的匕刃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冰冷的刃鋒甚至擦破了他胸前的皮膚,帶起一道血線!若非他反應夠快,本能地後仰閃避,這一下就能開膛破肚!
那護衛驚出一身冷汗,動作不由得一滯!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
“大膽!”
一聲如同驚雷般的暴喝,裹挾着金鐵交鳴般的鏗鏘之音,猛地炸響!一股沉重如山嶽、銳利如刀鋒的恐怖氣勢瞬間降臨!
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如同撕裂黑暗的隕星,帶着沉悶的風聲,從斜刺裏猛沖而至!速度之快,遠超常人想象!正是蒙恬!
他根本無需拔劍!蒲扇般的大手帶着沛然莫御的巨力,如同兩柄重錘,狠狠拍向那兩名剛剛穩住身形、驚魂未定的相府護衛!
“砰!”“砰!”
兩聲沉悶到令人心悸的撞擊聲幾乎同時響起!
那兩名身手矯健的護衛,如同被狂奔的犀牛撞中,連哼都沒哼出一聲,身體便不受控制地倒飛出去!狠狠撞在後方堆放廢棄輜重的破舊車架上!沉重的車架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木屑紛飛!兩人軟軟地滑落在地,口鼻溢血,當場昏死過去!
蒙恬如同鐵塔般矗立在當場,黑甲在微弱的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澤。他看也沒看那兩名昏死的護衛,冰冷如刀鋒的目光,瞬間鎖定在臉色慘白如紙、雙腿篩糠般抖動的李由身上!那目光中的殺伐之氣,比秦墨的匕首更讓李由魂飛魄散!
“武安君帳前,”蒙恬的聲音不高,卻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每一個人心頭,帶着一種睥睨一切的霸氣和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輪不到相府的家犬狂吠!更輪不到爾等宵小,在此攪擾軍心,折辱君上親衛!”
他猛地踏前一步,那沉重的腳步仿佛踏在李由的心尖上!
“帶上你的狗,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