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連綿了幾日，將校園裏最後一批頑強的桂花也打落在地，混入泥濘，失了香氣。空氣裏彌漫着潮溼的冷意，和一種山雨欲來的沉悶。校慶晚會近在眼前，那種緊繃的、混合着興奮與焦慮的氣氛，幾乎達到了頂點。
對於葉霽秋而言，這段日子像是在走鋼絲。伯克利申請材料的最終提交日期像一個巨大的倒計時牌懸在眼前，母親每日的督促電話變得愈發頻繁和急切，語氣裏的期望幾乎化作了實質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肩頭。同時，《星光》的排練也進入了最關鍵的合樂與走台階段，任何一個細節的瑕疵都可能被無限放大。他睡眠的時間被壓縮到極致，眼下的青黑愈發明顯，原本清亮的目光時常帶着一種疲憊的渙散，只有在指尖觸碰琴鍵、流淌出《星光》的旋律時，才會短暫地重新凝聚起光芒。
付悠悠安靜地陪伴着，努力消化着內心因那個雨後救援事件而悄然滋長的學醫念頭，同時也將葉霽秋的辛苦與掙扎盡收眼底。她感到一種無力，她的畫筆畫不出他重壓下的憔悴，她的言語也似乎無法真正穿透他那層自我封閉的疲憊屏障。他們依舊一起回家，但沉默的時候越來越多。有時她鼓起勇氣想分享自己新萌芽的夢想，渴望得到他的理解和共鳴，就像她曾經全身心傾聽他的音樂世界一樣。
“霽秋，”一次放學路上，秋雨初歇，地面溼漉漉地反射着路燈昏黃的光，她輕聲開口，帶着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我最近……在想一件事情。”
“嗯？”葉霽秋應着，聲音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他的目光看着前方被雨水洗刷幹淨的街道，眉頭卻微微蹙着，顯然心神還停留在某個未解決的樂句或者申請文書的措辭上。
“我那天……看到一場事故，”付悠悠組織着語言，試圖描述那種沖擊和隨之而來的念頭，“看到有人受傷，我卻什麼也做不了……就在想，如果我能做點什麼，比如……學醫，是不是會不一樣？”她抬起眼，期待地看着他側臉，希望他能看到自己眼中認真而非一時沖動的光芒。
葉霽秋的腳步頓了一下，似乎終於將飄遠的思緒拉回了一些。他轉過頭，看了她一眼，眼神裏有片刻的聚焦，隨即又被一層更深的疲憊覆蓋。“學醫？”他重復了一遍，然後點了點頭，語氣是肯定的，卻缺乏她所期待的那種深入的探尋，“很好啊，醫生很偉大，就是會非常非常辛苦。”他的回應像是一種禮貌的、程式化的認可，聽起來無可指摘，卻輕飄飄地掠過了她話語裏所有細微的情感波動和尋求理解的渴望。他沒有問那是怎樣一場事故，沒有問她當時的無力感，沒有問她爲何獨獨想到了學醫，更沒有分享她此刻心中那種混合着憧憬與不確定的復雜心緒。
付悠悠眼底的光微微黯淡下去，像被微風驚擾的燭火。她輕輕“嗯”了一聲，把原本想說的更多話都咽了回去。她原本想告訴他，她開始偷偷查閱醫學資料，看到那些厚厚的解剖圖譜時既感到敬畏又有點害怕；她想說她覺得能用自己的雙手去守護生命，是一件很有重量也很溫暖的事情；她甚至隱隱希望，他能像她支持他的音樂一樣，支持她這個剛剛冒頭的、還很不成熟的夢想。
但他沒有給她這個機會。他的世界似乎已經被伯克利和《星光》完全填滿，再也塞不進別的了。
“抱歉，悠悠，”葉霽秋像是忽然想起什麼，看了一眼手表，語氣帶上了明顯的匆忙，“我媽剛發消息，幫我約的留學顧問線上會議提前了，我得馬上趕回去。今天不能陪你走到巷口了。”他的臉上帶着真實的歉意，但那份歉意是針對“不能陪伴”這件事本身，而非對於剛才那段未能深入的交心的彌補。
付悠悠搖搖頭，努力擠出一個理解的笑容：“沒事，快回去吧，正事要緊。”
看着他幾乎是小跑着離開的背影，迅速消失在街道拐角，付悠悠獨自站在溼冷的街頭，一種清晰的疏離感像這秋夜的寒意一樣，慢慢滲進她的心裏。他們明明離得那麼近，卻又好像隔着一層無形的、越來越厚的玻璃。他的夢想是迫在眉睫、被全力推動的巨輪；而她的，只是剛剛探出頭、需要細心呵護的嫩芽，似乎還不足以在他被各種事務擠占的心神中，贏得一方認真對待的角落。
這種疏離與空缺，恰恰被另一個人精準地捕捉並利用了。
白楠的出現愈發頻繁和自然。她不再僅僅滿足於討論樂譜，而是開始以一種“同道中人”和“得力助手”的姿態，無縫嵌入葉霽秋高壓狀態下的生活。
課間，她不再是拿着普通的練習曲，而是將一份精心整理的、全是英文的伯克利面試常見問題及回答策略遞到葉霽秋面前。“霽秋，這是我表哥之前申請時用過的資料，他去年剛被錄取，我覺得這些思路可能會對你有啓發。”她的聲音溫和，帶着恰到好處的關心，不容拒絕。
葉霽秋正被文書搞得焦頭爛額，接過那份資料，眼底掠過一絲驚喜和感激：“太謝謝了，白楠，這真的幫大忙了。”
“沒什麼，能幫到你就好。”白楠微微一笑，目光似是無意地掃過旁邊正在低頭整理畫具的付悠悠，那眼神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優越感。
有時，她會在葉霽秋練琴休息時，“恰好”送來一杯溫熱的、據說是可以潤喉護嗓的草本茶。“聽你練了這麼久，嗓子會很累吧？試試這個，我媽媽特意配的。”她的關懷無微不至，且總是圍繞着葉霽秋此刻最核心的需求——他的音樂，他的申請。
甚至有一次，付悠悠去琴房給葉霽秋送忘在家裏的樂譜原件（他需要掃描上傳），推開門的瞬間，看到白楠正站在鋼琴旁，身體微微傾向葉霽秋，手指點着琴譜上的某一處，兩人的頭靠得很近，正在低聲討論着什麼。夕陽從窗戶斜射進來，將他們的身影鍍上一層金邊，畫面看起來竟有幾分……和諧與默契。
付悠悠的腳步頓在門口，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微微的刺痛和酸澀迅速蔓延開來。葉霽秋聽到動靜抬起頭，看到是她，笑了笑：“悠悠，你來了。”他的笑容依舊，但白楠也同時抬起頭，對她露出一個大大方方、甚至帶着點主人翁般的笑容：“付悠悠也來了？我們在討論這個地方的強弱處理怎麼更能打動招生官呢。”
“招生官”三個字，像一根細針，輕輕扎了付悠悠一下。那是她完全無法參與的領域。她沉默地走過去，將樂譜放在鋼琴上，低聲說：“你要的譜子。”
“謝謝。”葉霽秋的注意力似乎又回到了譜子上，隨口應道。
付悠悠站在原地，感覺自己像個多餘的闖入者。她看着白娜自在地站在屬於葉霽秋的音樂世界裏，那種熟稔和自信，是她從未擁有過的。她默默地退了出來，輕輕帶上門，將那一室的琴聲和低語關在身後。那種被排除在外的感覺，從未如此清晰而令人難受。
而所有這些細微的瞬間，那些距離的拉近，那些她無法參與的對話，都被某些無意或有意的目光捕捉，成爲了後來那場風暴最初的水汽。
真正的轉折點，發生在一個周五的晚上。學生會組織了最後一次全體彩排，地點在學校大禮堂。葉霽秋作爲核心演員，需要全程參與。付悠悠和傅子昂，還有白楠，都是後勤組的成員，負責道具、燈光協調等雜事。
彩排極其不順利，音響設備頻頻出問題，幾個節目的銜接也漏洞百出。指導老師脾氣暴躁，不斷叫停，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等到所有問題勉強解決，時間已經拖到了晚上十點多。衆人都已是人困馬乏。
終於結束時，外面竟毫無預兆地下起了瓢潑大雨，豆大的雨點猛烈敲打着禮堂的玻璃窗，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響。
“怎麼下這麼大？” “沒帶傘啊，怎麼辦？” 人群騷動起來，聚集在禮堂門口，望着門外漆黑的雨幕發愁。
葉霽秋被指導老師又叫住，還在說着最後幾點注意事項。付悠悠和傅子昂收拾完最後的道具，走到門口。
“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啊。”傅子昂撓頭，“咱倆咋回去？跑回去肯定淋成落湯雞。”
付悠悠也有些發愁，她看了看手機，沒有未讀消息，媽媽今天加班，也沒法來接她。
就在這時，白楠走了過來，她手裏竟然拿着兩把傘，臉上帶着些許得意：“我就知道可能會下雨，多備了一把。”她說着，目光越過付悠悠，看向剛剛擺脫老師走過來的葉霽秋。
“霽秋，你沒帶傘吧？我這有多的一把，給你。”她非常自然地將其中一把黑色的長柄傘遞向葉霽秋，語氣熟稔。
葉霽秋顯然鬆了口氣，接過傘，真誠地道謝：“太謝謝你了，白楠，幫大忙了。”
“不客氣。”白楠笑起來，然後仿佛才看到付悠悠和傅子昂似的，“呀，你們也沒帶傘嗎？可惜我只多帶了一把。”她的話語裏聽不出太多真實的歉意，反而有種微妙的撇清。
傅子昂皺了下眉，剛想說什麼。
葉霽秋看了看外面的暴雨，又看了看付悠悠，似乎有些猶豫，但他看了一眼手表，臉上又浮現出那種匆忙的神色：“悠悠，子昂，你們……要不等等雨小點？我媽剛又催我了，顧問那邊有個緊急的補充材料要我馬上回去處理，我得趕緊走了。”他的語氣充滿了歉意，但行動上已經做出了選擇——他必須立刻回家處理申請的事情，而無法留下來陪伴付悠悠等雨停，或者想辦法解決傘的問題。
付悠悠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冰冷的雨水仿佛不僅落在外面，也落進了她的心裏。她看着葉霽秋接過白楠的傘，看着白娜臉上那抹體貼又了解的笑容，看着葉霽秋因爲別的事而急於離開甚至忽略了她的困境……
“沒事，你快回去吧，正事要緊。”她重復着之前的話，聲音有些發澀。
葉霽秋似乎還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點了點頭：“那你們小心點，到家給我消息。”說完，他撐開傘，步入了茫茫雨幕之中。白娜也撐開自己那把小巧的花傘，快步跟了上去，兩人的身影很快被雨簾模糊。
“靠！這叫什麼事兒！”傅子昂忍不住低罵了一句，脫掉自己的外套，一把罩在付悠悠頭上，“別看了，傻站着等淋病啊？哥這件外套限量版的，便宜你了，擋着點！跑回去！”
說着，他不容分說，拉着付悠悠的手腕，沖進了暴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間打溼了全身，付悠悠被動地跟着傅子昂奔跑，腳下的積水濺起老高。臉上溼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麼。她的腦海裏反復回放着剛才那一幕：葉霽秋接過白楠的傘，毫不猶豫地轉身走入雨中，留下她和傅子昂。還有白楠那個看似無害，實則像勝利宣言般的笑容。
委屈、酸澀、不被重視的失落感，像這冰冷的雨水一樣，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
而她沒有看到的是，在他們沖入雨幕之後，禮堂二樓走廊的窗邊，一個偷偷帶了手機的同學，正好奇地拍下了剛才門口發生的那一幕：白楠給葉霽秋遞傘，葉霽秋接過，兩人相繼離開，然後是傅子昂脫下外套拉着付悠悠沖進雨裏。距離有些遠，畫面模糊，人物的表情看不真切，但過程卻被完整記錄了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