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赫爾墨斯大廈的雲端回到地面，凌輝感覺自己仿佛經歷了一場無聲的、從天堂到人間的墜落。空中花園裏那虛假的芬芳還縈繞在鼻尖，何晏那優雅而冰冷的警告，依然在耳邊回響。
“千萬別讓自己，也變成一件需要被‘清除’的展品。”
凌輝知道，這不僅僅是威脅。這是陳述。在何晏那種人的世界裏，清除一個“不和諧”的個體，就像記憶設計師刪除一段不愉快的記憶一樣，簡單、利落，甚至，還帶着一絲塑造“完美”的使命感。
從他走出那部電梯開始，他就不再是隱藏在暗處的獵人。他成了暴露在明處的獵物。他能感覺到，有無形的目光，正通過城市裏每一個攝像頭，每一塊反射着光芒的玻璃，悄無聲息地注視着他。他以往賴以行動的“長生錨”官方身份，此刻成了他最醒目的囚服。
他必須潛入陰影。
回到那間堆滿舊書的“安全屋”，他第一時間切斷了住所與靈網的所有物理連接，啓動了最高級別的信號屏蔽。在這座完全由數據構成的城市裏，這是一種近乎於自絕於世的行爲。
他從暗袋裏取出方舟留下的那塊數據板。這塊小小的、承載着一個時代真相的石板，是他如今唯一的武器。直接將其公之於衆？那只會讓他和這份證據，在零點零一秒內，被【萬相】從存在層面上徹底抹除。他必須找到更鋒利的、能一擊刺穿赫爾-墨斯這具龐大軀殼的匕首。
他需要證據。一份能直接將何晏與LT-73的“精神謀殺”聯系起來的、無法被辯駁的鐵證。而這份證據，只可能存在於一個地方——赫爾墨斯事務所那固若金湯的內部數據庫裏。
一個連方舟都未能完全攻破的堡壘。
凌輝在數據板那浩如煙海的信息中，開始搜索方舟留下的、關於“信息黑市”的筆記。如果說淺時城是光明的地上之城，那在它的地下，必然也存在着一個與之對應的、由數據垃圾和非法交易構成的影子世界。
很快，他找到了。在一份被三重加密的日志裏，方舟留下了一個坐標，和一個符號。
坐標指向：第七隔離區，數據回收中轉站。
符號是一個由聲波波形構成的、不斷變化的奇異圖案。
符號下面，只有一句潦草的注釋：“‘回聲’（Echo）。一個活在數據噪音裏的幽靈。只相信等價交換。”
凌輝將這個符號和地址，深深記在了腦海裏，然後徹底銷毀了數據板上的相關日志。他換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灰色連帽衫，戴上了一副能扭曲面部識別的物理墨鏡，將那塊老式懷表放進貼身的口袋，然後，走進了他從未涉足過的、這座城市的地下世界。
他沒有乘坐任何公共交通，而是通過一個偏僻的維修入口，進入了城市龐大的地下管廊。這裏是淺時城的“內髒”，空氣中彌漫着機油、臭氧和冷卻劑混合的潮溼氣味。巨大的能源管道像遠古巨獸的血管，在頭頂和牆壁上蜿蜒，發出沉悶的、如同心跳般的低鳴。牆壁上，覆蓋着一層層被淘汰的、已經剝落的舊式全息廣告，上面那些早已過氣的明星，正對着空無一人的黑暗，露出詭異的微笑。
他按照坐標，在如同迷宮般的管廊裏穿行了近一個小時，終於來到了所謂的“數據回收中轉站”。
眼前的一幕，讓即便是見多識廣的凌輝，也感到了輕微的震撼。
這是一個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空洞，像一座被挖空的山腹。無數條粗大的光纖管道，從穹頂垂下，像瀑布一樣，將海量的、五光十色的“數據垃圾”，傾瀉到空洞底部的處理熔爐裏。那些被城市居民刪除的記憶碎片、作廢的商業文件、過期的情感體驗包……所有被“光明世界”所拋棄的信息，都在這裏，進行它們最後的狂歡。
空洞的四壁上，到處都附着着閃爍的、破碎的數據流，像一片片數字化的苔蘚。空氣裏，充斥着無數個聲音的殘響——那是被刪除的語音留言、被遺忘的歌曲片段、被終止的臨終遺言……它們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片永不休止的、令人心煩意亂的噪音海洋。
這裏，就是淺時城的數據墳場。
凌輝沿着一條狹窄的、懸空的維修通道，走到了空洞的中央。他停下腳步，抬起手腕，將終端的投影模式，調整成了那個不斷變化的聲波符號。
那道幽藍色的波形，像一滴投入湖面的石子，在這片喧囂的墳場裏，蕩開了一圈無形的漣漪。
幾秒鍾後，他面前的空氣中，一些懸浮的、無意義的數據碎片，開始慢慢地、詭異地匯集。它們重新組合、編碼，最終，在他面前，凝聚成了一個模糊的、由閃爍光點構成的人形輪廓。
“一個‘錨’，”那個輪廓發出了聲音，分不清男女，像是由成千上萬個聲音拼接而成，“竟然會主動走進墳場。真稀奇。說吧，系統的走狗，你來這，是想回收我這個‘數據幽靈’嗎？”
“我來找‘回聲’。”凌輝平靜地回答，“我需要你的幫助，做一筆交易。”
那個被稱爲“回聲”的光影輪廓，發出一陣混雜着嘲諷的、刺耳的笑聲。“交易？你們這些活在‘餘額’裏的人，有什麼東西，是值得我這個活在‘噪音’裏的人看得上的？”
凌輝知道，用時長或者金錢，是無法打動這種人的。對於“回聲”而言，最有價值的，永遠是信息本身。尤其是那些稀有的、獨特的、能揭示世界真相的信息。
“我有一段記憶。”凌輝緩緩說道，他的聲音，在周圍無數噪音的包裹下，卻顯得異常清晰，“一段來自一個被‘升格’了三次的人的、最後的記憶碎片。一段……足以讓赫爾墨斯事務所的首席設計師，想要殺人滅口的記憶。”
“回聲”的笑聲，戛然而止。
那個由光點構成的人形，開始劇烈地閃爍，顯示出其主人內心極度的不平靜。
“……你再說一遍？”
凌輝沒有重復。他只是抬起手，用自己的“錨”之權能，從自己腦海深處那片被封鎖的區域，小心翼翼地，剝離出了一小片關於LT-73的、絕對無法被追蹤的“信息素”。
那是他從雕像中截留下的，那股最純粹的、混雜着憤怒與不甘的意念。
他將這股意念，通過個人終端，以一種加密的、點對點的形式，投射了出去。
“回聲”瞬間接收到了這股信息。那個光影人形猛地向後退了一步，周身的光點都開始變得暗淡，仿佛被這股意念中蘊含的絕望所沖擊。
“……三重……三重覆蓋下的靈魂烙印……這……這不可能……”“回聲”的聲音裏，第一次，帶上了一絲難以置信的、混雜着貪婪與恐懼的顫抖，“這種純度的‘源悲傷’……簡直是……一件藝術品……”
對於一個終日與數據垃圾爲伴的幽靈來說，這樣一段純粹、原始、充滿了故事的靈魂碎片，是無價之寶。
“告訴我你的條件。”“回聲”的聲音恢復了冷靜，但那閃爍不定的輪廓，暴露了它的渴望。
“幫我侵入赫爾墨斯的內部數據庫。”凌輝說出了自己的目的，“我需要找到首席設計師何晏，所有關於LT-73號客戶的原始操作記錄。包括，但不限於，神經編輯日志、記憶修改前後的數據對比、以及……最終的‘升格’建議報告。”
“……哈，”回聲沉默了足足十秒鍾，才再次發出聲音，這一次，它的聲音裏充滿了自嘲，“侵入赫爾墨斯？你知道那地方的數據壁壘，是‘萬相’親手搭建的嗎？你知道上一個這麼幹的人，連‘數據屍體’都沒能留下嗎？你這不是在委托，你這是在邀請我一起自殺。”
“交易，本來就是一場賭博。”凌輝說。
“賭注是我的命，你的籌碼，卻只是一段‘藝術品’？”
“完成之後，這段記憶的完整版，就是你的。”凌輝加重了籌碼，“而且，如果你能找到我需要的證據，扳倒何晏，赫爾墨斯數據庫出現的那個‘缺口’，對你來說，價值應該遠超這段記憶本身。”
這才是真正的誘惑。扳倒了何晏，赫爾墨斯的神殿，將出現一道裂縫。而對於“回聲”這種數據鬣狗來說，那將是一場可以享用數年的饕餮盛宴。
那個光影人形，再次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周圍的數據噪音，似乎也隨之變得壓抑。
最終，它給出了回答。
“三天後，標準時間午夜零點。我會打開一條持續三十秒的‘安全信道’。坐標，我會發給你。”
“信道關閉後，無論你是否成功，我都會徹底抹除這次交易的所有痕跡。你好自爲之，鑑定師先生。”
說完，那個由光點構成的人形，便“呼”的一聲，重新散作無數紛亂的數據碎片，消失在了這片喧囂的墳場裏。
協議，達成。
凌輝收回終端，轉身，重新走入了那片深邃的、如同迷宮般的黑暗管廊。
他剛剛與魔鬼，做了一筆交易。
而他用來下注的，不僅僅是他自己的性命，還有一個無辜女人的、最後的靈魂呐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