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李夜是踩着月光回到殘巷的。

綢緞莊的喧囂還在耳朵裏嗡嗡響,張萬貫那聲“挖地三尺也得找出來”像根燒紅的針,扎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沒去坊正衙門,走到半路就停住了——腳像灌了鉛,每往前挪一步,心裏的秤就晃一下,一頭墜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另一頭墜着張萬貫捏着假銀錠時那發青的臉。

破屋的門軸又卡住了,他用肩膀頂了三下才推開。屋裏比外面還黑,只有窗櫺漏進點月光,把牆角的草堆照得像團發白的棉絮。他沒點燈,摸黑摸到草堆邊坐下,後背抵着冰冷的土坯牆,涼意在骨頭縫裏鑽,卻壓不住心裏的躁。

“救他幹啥?”

一個聲音在腦子裏冒出來,粗聲粗氣的,像月牙孫那夥人的腔調。“張萬貫是什麼好東西?上次你幫他拾了被風刮跑的賬冊,他不就賞了你半塊發黴的餅?這種爲富不仁的主兒,被騙是活該!”

李夜往草堆裏縮了縮,指尖摳着牆皮上的裂縫。這話沒錯。張萬貫在西市出了名的摳門,給夥計發月錢時能把銅板數得掉地上,收攤稅時卻能把秤杆翹到天上。上次有個賣花的小姑娘不小心撞翻了他的綢緞架子,他硬是逼着人家賠了三個月的花錢,把小姑娘哭得直抽噎。

他確實沒必要管。

可腦子裏又浮出另一幅畫面——“預演日”裏,張萬貫蹲在錢匣邊,用指甲反復刮那錠假銀,指縫裏嵌着銀末,像沾了層白霜。那時候的張萬貫,不像個精明的商人,倒像個被偷了糖的孩子,眼裏的慌和疼,是裝不出來的。

三匹蜀錦,夠尋常百姓過三年好日子了。

“你算哪根蔥?”那粗聲粗氣的聲音又響起來,“殘巷裏的泥都沒洗幹淨,還想管綢緞莊的事?小心被張萬貫當騙子同夥抓起來,打板子坐牢房!”

李夜的手抖了一下。他見過坐牢房的,去年殘巷有個漢子偷了西市的銅器,被坊正的人捆着往牢裏拖,路過巷口時,那漢子的娘哭得癱在地上,指甲摳着泥地,把指縫都摳出了血。他要是被當成同夥……

他不敢想下去,往草堆裏埋了埋臉。草葉的澀味鑽進鼻子,讓他想起老阿婆還在的時候。有一次他偷了鄰居的窩頭,被老阿婆發現了,沒打他,也沒罵他,就坐在草堆上,摸着他的頭說:“夜娃子,人窮不能志短。不是咱的東西,拿了燒心。”

那時候他不懂,只覺得肚子餓比燒心難受。現在卻忽然懂了——有些事沒做,比做了更讓人睡不着。

窗外的風大了些,卷着殘葉打在窗紙上,“沙沙”響,像有人在外面窺探。李夜猛地坐直身子,往窗外看。月光下,巷口的歪脖子柳樹影影綽綽,枝條亂晃,像無數只伸向他的手。

他想起“預演日”裏,趙老板騙到蜀錦後,沒往坊門走,反而拐進了西市北邊的貧民窟。那裏巷子縱橫,像個迷宮,住着上百戶流民,三教九流混雜,坊正的人根本懶得進去搜。趙老板肯定是把蜀錦藏在了那裏,等風頭過了再轉手賣掉。

他知道趙老板藏在哪——貧民窟最裏頭有座廢棄的土地廟,神像早就被人砸了,只剩個破供桌。“預演日”裏,他看見趙老板把蜀錦塞進供桌下的暗格裏,還用塊鬆動的地磚壓住。

只要他現在去土地廟,就能把蜀錦拿回來,交給張萬貫。

可他要是去了,被趙老板的同夥撞見怎麼辦?那騙子看着就不像獨行俠,說不定在貧民窟裏有幫手。他一個人,手無寸鐵,進去了就是羊入虎口。

“不去。”李夜咬着牙,對自己說,“跟我沒關系。”

他躺下,把破被拉到頭上,想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蓋下去。可越想睡,腦子越清醒。張萬貫的罵聲,趙老板的假笑,土地廟供桌下的暗格,老阿婆的話……像走馬燈似的在眼前轉。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巷口傳來咳嗽聲,是陳阿婆起夜了。那咳嗽聲慢悠悠的,一聲接着一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李夜忽然想起傍晚陳阿婆說的話:“夜娃子,有些事,知道了未必是福……可知道了不做,心裏更難安。”

他猛地掀開破被,坐了起來。

草堆被他掀得亂七八糟,草葉粘在頭發上,像頂滑稽的帽子。他摸了摸懷裏的碎銀,硬邦邦的還在,這是他的底氣,也是他的牽絆——他好不容易才攢下這點錢,好不容易才從每天只吃兩塊胡餅的日子裏喘口氣,真要爲了不相幹的人冒險嗎?

“砰砰砰。”

有人在敲門,聲音很輕,像怕驚着什麼。

李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下意識地摸向牆角的半截磚頭——那是他防備流氓用的。“誰?”他的聲音因爲緊張,有點發啞。

“是我,陳阿婆。”門外傳來熟悉的、帶着沙啞的聲音,“你燈沒亮,睡了嗎?”

李夜鬆了口氣,起身去開門。陳阿婆拄着根棗木拐杖,站在門口,身上裹着件打滿補丁的舊棉襖,月光照在她臉上,皺紋像刀刻的一樣深。

“阿婆,這麼晚了,您咋來了?”

“聽見你屋裏動靜大,過來看看。”陳阿婆往屋裏瞅了瞅,“沒點燈?”

“省點油。”李夜側身讓她進來。

陳阿婆走到草堆邊坐下,拐杖靠在腿邊,發出“咚”的一聲輕響。“心裏有事?”她問,眼睛雖然看不見,卻像能穿透黑暗,直愣愣地“看”着他。

李夜沒說話,蹲在她對面,手指絞着衣角。

陳阿婆慢悠悠地說:“剛才聽見綢緞莊那邊吵吵嚷嚷的,說是被人用假銀子騙了?”

“嗯。”李夜低低地應了一聲。

“騙了多少?”

“三匹蜀錦。”

陳阿婆沉默了片刻,拐杖在地上輕輕點了點:“那騙子,你認識?”

李夜的心猛地一跳,抬頭看她:“阿婆,您咋知道?”

“你這孩子,心裏藏不住事。”陳阿婆笑了,皺紋裏盛着月光,“剛才從你屋前過,就看見你對着西邊直瞅,那方向,不就是綢緞莊嗎?”她頓了頓,又說,“你是不是……知道那騙子在哪?”

李夜的手指絞得更緊了,指節都發白了。他猶豫了半天,才把“預演日”裏看到的事,撿能說的跟陳阿婆說了——沒提自己能看見未來,只說白天碰巧看見趙老板往貧民窟去了。

“那你打算咋辦?”陳阿婆問。

“我不知道。”李夜的聲音帶着點委屈,像個迷路的孩子,“我想去把蜀錦拿回來,可我怕……怕被騙子打,怕張老板不信我,怕……”

“怕惹禍上身?”陳阿婆替他說了出來。

李夜點點頭,眼圈有點發熱。

陳阿婆拿起拐杖,往他手裏一塞:“你摸摸這拐杖。”

李夜握住拐杖,棗木的紋理粗糙,握柄處被摩挲得發亮,帶着點溫熱的潮氣。“阿婆,這是……”

“這是你阿爺留給我的。”陳阿婆的聲音低了些,“當年兵荒馬亂的,有夥流兵闖進殘巷,搶東西,殺人。你阿爺就是舉着這根拐杖,擋在我身前,被流兵砍了三刀……他明明可以跑的。”

李夜的手一抖,拐杖差點掉在地上。

“人這輩子,哪能事事都怕?”陳阿婆輕輕嘆了口氣,“有些事,你做了,可能會後悔一陣子;可你不做,說不定會後悔一輩子。就像這拐杖,你阿爺沒了,可我每次摸着它,心裏是暖的,知道他是個漢子。”

她從懷裏摸出個布包,遞給李夜:“這裏面是幾塊饢,我白天烤的,你拿着。要是想去,就墊墊肚子;要是不想去,就當阿婆沒說過。”

李夜接過布包,饢的溫熱透過粗布傳過來,燙得他手心發紅。他忽然想起白天在綢緞莊後巷,趙老板拎着蜀錦走過時,那水紅色的綢緞在陽光下晃了一下,像極了老阿婆去世時,他偷偷藏起來的那塊壽衣邊角料。

那時候他不懂,爲什麼人死了要穿那麼好的料子。現在好像有點懂了——人活着,總得有點比吃飽穿暖更金貴的東西。

“阿婆,我去。”李夜站起身,把布包往懷裏一揣,聲音雖然還有點抖,卻很堅定。

陳阿婆笑了,拍了拍他的手:“去吧。早去早回,路上當心。”

李夜點點頭,拿起牆角的半截磚頭,別在腰後,又把那三枚碎銀用布仔細包好,貼身藏着。他推開破屋門,外面的月光亮得有些晃眼,殘巷裏靜悄悄的,只有風卷着落葉在跑。

他往貧民窟的方向走,腳步不快,卻一步比一步穩。路過巷口的歪脖子柳樹時,他抬頭看了看,枝條在月光下輕輕晃着,像在跟他道別。

他不知道土地廟裏有沒有騙子的同夥,不知道張萬貫會不會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平安回來。但他知道,今晚要是不去,這三匹蜀錦會像塊石頭,壓得他一輩子喘不過氣。

老阿婆說得對,有些事,總得有人去做。哪怕這個人,只是個住在殘巷的“癡兒”。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條正在往前遊的魚,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那股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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