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暮春的最後一絲暖意,被夜色悄然吞噬。柳府後院,柳眉的禪房內,一盞孤燈如豆,將她的身影長長地投在素白的牆壁上,隨着燭火的微晃而輕輕搖曳。空氣裏,那股霸道濃烈的奇楠沉香,經過一夜的沉澱,非但沒有散去,反而更加醇厚、粘稠,如同無形的蛛網,將整個空間纏繞得密不透風。它盤踞在鼻端,沉甸甸地壓在心頭,提醒着柳眉,那場以“情”爲名的圍剿,從未停歇。

是夜,母親踏着月色而來,將經匣放在妝台上輕嘆:“皇家恩澤,是福也是劫。你若真心向佛,何不借這御賜經卷修行?”遂轉身離去。

小桃輕手輕腳地端着一盞溫熱的蓮子羹進來,見小姐依舊端坐在書案前,面前攤開的,正是昨日李貴送來的那部《金剛經》。經卷的裝幀極其華美,深藍織錦封面,金線繡着繁復的纏枝蓮紋,內頁是上好的澄心堂紙,字跡是當世名家手書,一筆一劃都透着價值連城的貴氣。然而此刻,在柳眉眼中,這金玉其外的經卷,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散發着令人窒息的世俗熱氣。

“小姐,趁熱喝點羹吧,您一夜沒合眼了。”小桃將碗放在案角,聲音裏滿是心疼。她看着小姐蒼白卻異常平靜的臉,看着她纖細的手指輕輕撫過那冰冷的經卷封面,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這經卷,這沉香,在旁人看來是何等的榮耀與深情,落在小姐這裏,卻成了最沉重的枷鎖。

柳眉沒有抬頭,目光依舊停留在經卷上,仿佛要穿透那華美的表象,直抵其內裏可能蘊藏的“機鋒”。她輕輕搖了搖頭,聲音低沉而清晰:“放着吧。去準備些幹淨的素紙,還有我常用的那支鼠須筆,墨要磨得濃一些。”

小桃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小姐是要抄經?她看着那部金光閃閃的《金剛經》,又看看小姐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沉靜,心中豁然開朗。這或許就是小姐無聲的回應——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用最虔誠的方式,將這份“深情”化爲虛無。

“是,小姐。”小桃應着,轉身去準備。禪房內再次陷入寂靜,只有燭火燃燒的細微噼啪聲,和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更漏。

柳眉深吸一口氣,那沉香的氣息依舊濃烈,但她的心,卻在這濃得化不開的塵勞之氣中,沉靜得如同古井深潭。她伸出纖纖素手,沒有去觸碰那華美的經卷封面,而是極其小心地,用指尖捏住書頁的邊緣,輕輕翻開。動作輕柔,帶着一種近乎神聖的儀式感,仿佛在剝離一件裹着金箔的俗物。

澄心堂紙光滑細膩,名家手書的字跡龍飛鳳舞,墨色烏黑發亮。柳眉的目光,一頁一頁地掃過。她看得極慢,極專注,並非在欣賞書法,而是在尋找,在審視。她要確認,這經文本身,是否也如那沉香一般,被世俗的“情”字所玷污,是否被李世傑或他背後的人,偷偷塞進了某種“機鋒”或“暗示”。

時間在寂靜中流淌。燭火跳動,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她的眉頭,在閱讀過程中,時而微蹙,時而舒展。最終,當她翻到最後一頁,確認經文本身幹淨純粹,並未被添加任何私貨時,緊繃的肩膀才微微放鬆下來。她輕輕合上經卷,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這嘆息裏,有對經文本身的尊重,也有對這份“禮物”背後用意的深深無奈。

“小姐,紙筆都備好了。”小桃捧着一疊素淨的宣紙和一套文房四寶進來,輕輕放在書案空處。

柳眉點點頭,目光落在那素白的紙上,如同看到了一片可以自由馳騁的淨土。她拿起那支陪伴她多年的鼠須筆,筆鋒柔韌,是她最熟悉的夥伴。她研墨,動作舒緩而專注,墨塊在硯台上緩緩旋轉,發出沙沙的輕響,如同春蠶食葉。墨色漸漸濃鬱,散發出清冽的、帶着書卷氣的幽香,這香氣,與禪房內盤踞的沉香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者清雅超脫,一者沉鬱世俗。

她提筆,蘸墨。筆尖懸在素紙之上,微微一頓。她沒有立刻落筆,而是閉目凝神片刻。腦海中,昨日桃林中,李世傑那灼熱而充滿誤解的眼神,父母在廳堂裏那充滿期盼與壓力的交談,大伯母柳氏那尖銳刻薄的言辭,還有那股無處不在的沉香氣息……種種塵世的喧囂與壓力,如潮水般涌上心頭。

然而,就在這喧囂的浪潮中心,一個清晰而堅定的聲音在她心底響起: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緣起性空,一切皆幻。

她猛地睜開眼,眸光清澈如洗,再無半分迷茫。筆尖落下,落在素紙最上方,鄭重地寫下三個字:金剛經。

字跡是她一貫的風格,清雋瘦硬,骨力內蘊,帶着一種不染塵埃的疏離感。一筆一劃,都凝聚着她此刻的心境——摒棄浮華,直指本心。

她開始抄寫。筆尖在紙上流暢地滑動,發出細微而悅耳的沙沙聲。她抄得極慢,極認真。每一個字,都仿佛不是用筆寫就,而是用她全部的心力,用她對佛法的虔誠,用她對清淨的渴望,一筆一劃地刻印上去。她抄寫的,不僅僅是經文本身,更是她無聲的宣言,是她對紅塵枷鎖最決絕的剝離。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祇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衆千二百五十人俱……”

經文在她筆下流淌,帶着一種穿透世俗的力量。禪房內,那股濃烈的沉香氣息,似乎在這專注的抄寫聲和清冽的墨香面前,也漸漸被壓制,變得不再那麼咄咄逼人。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只有筆尖與紙張的摩擦聲,成爲這方天地間唯一的韻律。

小桃靜靜地侍立在一旁,看着小姐沉浸在抄經的世界裏,那專注的神情,那清冷的側臉,在燭光下竟透出一種令人屏息的聖潔。她不敢打擾,連呼吸都放得極輕。她知道,小姐此刻正在進行一場無聲的戰鬥,一場用筆墨對抗世俗洪流的戰鬥。

不知過了多久,當第一縷熹微的晨光透過窗櫺,刺破黑暗,照進禪房時,柳眉終於放下了筆。她長長地、無聲地呼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書案上,整部《金剛經》已經抄寫完畢。那疊素白的宣紙,此刻承載着五千餘字的莊嚴經文,字字珠璣,力透紙背。與那部金玉其外的原版經卷相比,這份手抄本,少了幾分富貴氣,卻多了無窮的虔誠與力量。

柳眉凝視着自己的心血,眼神復雜。她輕輕拿起那部華美的原版經卷,又拿起自己抄寫的素紙經文,將它們並排放在一起。一個金光閃閃,一個素淨如雪;一個代表着世俗的“深情”與“價值”,一個代表着內心的“虔誠”與“超脫”。這無聲的對比,勝過千言萬語。

“小桃,”柳眉的聲音帶着一絲疲憊,卻異常堅定,“將這部抄好的經文,仔細包好,明日一早,送到城外雲棲寺,親手交給住持慧明法師。告訴他,這是柳眉一點心意,請法師代爲供養,或轉贈有緣人。”

小桃立刻明白:“小姐是要將這份‘深情’,化爲供養三寶的功德?”

柳眉微微頷首,目光落在那部華美的原版經卷上:“至於這部……”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決絕,“連同前日送來的那盒奇楠沉香,一起送回李府。就說我柳眉,蒲柳之姿,不堪承受如此厚禮。佛門清淨,不染俗塵金玉。請李公子自重。”

“是,小姐。”小桃應下,心中對小姐的敬佩又深了一層。這哪裏是回絕?這分明是以最慈悲、也最決絕的方式,斬斷情絲,將對方的好意化爲功德,既保全了對方的面子,又徹底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柳眉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清新的、帶着草木氣息的晨風涌入,吹散了禪房內最後一絲沉香的餘韻。她深深吸了一口這自由的空氣,目光投向庭院。昨夜的風雨,打落了最後幾片桃花,枝頭已是綠肥紅瘦,一片暮春的蕭瑟景象。這景象,竟與她此刻的心境,莫名地契合。

然而,她的目光並未在凋零上停留太久。她抬眼,望向庭院深處,望向府邸高牆之外,望向那更遠處的天際。那裏,有她向往的空山,有她心心念念的梵音。

一個念頭,在她心中愈發清晰。抄經贈師,分香還禮,這還遠遠不夠。她需要一種更直接、更形象的方式,向所有人,尤其是向那個執迷不悟的李世傑,向她的父母,向整個柳府,宣告她的心志。

她轉身,再次走到書案前。這一次,她沒有拿起筆,而是鋪開了一張更大、更厚的宣紙。她取出自己珍藏的顏料——朱砂、石青、石綠、藤黃……都是最純粹的礦物與植物顏料,散發着自然的氣息。

她要作畫。

畫什麼?不是富貴牡丹,不是鴛鴦戲水,不是任何象征世俗情愛與繁華的意象。她要畫的,是她心中的淨土,是她靈魂的歸宿。

她蘸取清水,將筆洗淨,然後飽蘸濃墨。筆尖在宣紙上落下,沒有絲毫猶豫。

墨色在紙上暈染開來,勾勒出連綿起伏、險峻雄渾的山巒輪廓。那山,不是尋常的青山,而是帶着一種亙古的蒼涼與孤寂。山體嶙峋,怪石嶙峋,幾乎看不到一絲生命的綠色,只有大片大片留白,象征着終年不化的積雪,象征着超脫生死的寂靜。這是空山,是遠離塵囂、遺世獨立的空山。

接着,她換了一支細筆,蘸取淡淡的石青。在群山環抱的深處,在一片陡峭的懸崖之下,她勾勒出一座小小的寺廟。寺廟極其簡陋,只有幾間低矮的茅舍,一道斑駁的石牆,一座小小的佛塔。沒有飛檐鬥拱,沒有金碧輝煌,只有最質樸的形態,仿佛從山岩中自然生長出來。寺廟周圍,是更深的留白,象征着繚繞的雲霧,象征着與世隔絕的清淨。

然後,她蘸取極淡的藤黃,在寺廟前,畫了一條蜿蜒曲折、幾乎難以察覺的小徑。小徑的盡頭,消失在茫茫雲霧之中,不知通往何方。這小徑,象征着修行之路,象征着通往解脫的漫長與艱辛。

最後,她用最細的筆尖,蘸取朱砂,在寺廟最高的那間茅舍的窗櫺旁,點上了一盞小小的、豆大的燈火。那燈火,在空曠蒼涼的山野中,顯得如此微弱,卻又如此執着,如此溫暖。它是這死寂空山中唯一的生機,是修行者心中不滅的慧光,是柳眉自己,在無邊紅塵中,爲自己點亮的那盞心燈。

整幅畫,沒有人物,沒有飛鳥,沒有溪流,沒有一絲世俗的喧囂。只有巍峨孤寂的空山,只有深藏其中的小小禪寺,只有那盞微弱卻堅定的燈火。大面積的留白,營造出一種空靈、幽遠、近乎真空的意境。畫面的右下角,柳眉用她清瘦的字體,題上了四個小字:

空山梵音。

字跡,一如她的心,清冷,孤絕,卻又帶着一種穿透時空的力量。

畫成。柳眉放下筆,後退一步,凝視着自己的作品。晨光恰好透過窗櫺,斜斜地照在畫上,爲那盞朱砂點就的燈火,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整幅畫,在晨光中,仿佛活了過來。那空山的寂靜,那禪寺的幽深,那燈火的執着,都帶着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

這就是她的回答。無聲,卻勝過千言萬語。她將自己對紅塵的抗拒,對清淨的渴望,對佛法的虔誠,對解脫的向往,全部傾注在這幅畫中。她要告訴李世傑,她的心,早已安住在這空山梵音之中,再無容納俗世情愛的餘地。她要告訴父母,她的歸宿,不是任何富貴門庭,而是這方心靈的淨土。她要告訴整個柳府,她的選擇,無人能改。

“小桃,”柳眉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將這幅畫,也一並送去李府。就說是我柳眉,近日偶得小景,聊以自遣。請李公子雅正。”

小桃看着畫中那孤寂的空山和微弱的燈火,再看看小姐平靜卻蘊含着巨大決絕的臉,心中百感交集。她知道,這幅畫,將是小姐最徹底、最決絕的宣言。它像一把無形的利劍,將斬斷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是,小姐。”小桃鄭重地應下,小心翼翼地將畫卷起,用素錦包好。

柳眉走到窗邊,再次望向庭院。那凋零的桃花,那空寂的枝頭,此刻在她眼中,不再僅僅是暮春的蕭瑟,更像是紅塵繁華落盡後的本相。她的目光,再次越過高牆,投向遠方。那裏,有她心中的空山,有她靈魂的梵音。

她知道,當這幅畫送到李世傑手中,當抄寫的經文送到慧明法師案頭,當沉香被送回李府時,一場更大的風暴,或許會席卷而來。父母的失望,李世傑的憤怒或不解,大伯母的冷嘲熱諷,家族的壓力……這一切,都將是她必須面對的。

然而,此刻,她的心,卻前所未有地平靜。如同畫中那盞在空山深處獨自燃起的燈火,微弱,卻堅定。她已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最徹底的回絕。她已將紅塵的枷鎖,化作了供養三寶的功德,化作了畫中的空山梵音。

紅塵如海,風波險惡。但她,柳眉,已爲自己點亮了心燈,找到了通往空山的路。無論前路如何,她將如那畫中的燈火,在寂靜中,獨自燃燒,獨自前行。

禪房內,墨香與晨曦交融。柳眉的身影,在窗邊佇立,如同一尊遺世獨立的玉像。她的世界,已隨着那幅《空山梵音》,徹底與喧囂的塵世劃清了界限。那無聲的回絕,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即將在柳府與李府之間,掀起一場無法預料的驚濤駭浪。而風暴的中心,是她,是她那顆在佛前許下清淨誓言、在紅塵中獨自堅守的,孤絕而堅定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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