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夜色濃稠如墨,將千戶苗寨徹底吞沒。白日的喧囂和光影早已散盡,只剩下山風穿過竹林和吊腳樓縫隙時發出的、如同嗚咽般的低沉呼嘯。遠處,隱約有悶雷滾過天際,像一頭沉睡巨獸在雲層深處翻動身體發出的不耐低吼,預示着某種不安的躁動。

蘇暖躺在裏間的床上,並未入睡。林浩白天的那個電話,像一根細小的魚刺,卡在她的思緒裏,不上不下,帶來持續的、細微的刺痛感。“蠱”、“邪乎”、“招惹不該招惹的人”、“長得特別好看的”……這些詞語在她腦海中反復盤旋,與阿骨那張純淨無害、甚至帶着稚氣的臉龐,以及月下那個神秘強大、御使幽藍光點的身影,不斷交織、碰撞,讓她心亂如麻。

她翻了個身,木質床板發出輕微的吱呀聲。窗外,風聲漸疾,吹得窗櫺微微震動。她能感覺到空氣中溼度的明顯變化,一種沉甸甸的、飽含水汽的壓抑感彌漫開來,預示着山雨欲來。

就在這時——

“咔嚓——轟隆!!!”

一道慘白的電光如同巨斧般劈開夜幕,瞬間將房間照得亮如白晝,緊隨其後的是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雷!那雷聲極近,仿佛就在吊腳樓的屋頂炸開,震得整個小樓都似乎隨之顫動,窗櫺嗡嗡作響。

蘇暖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嚇得渾身一顫,心髒猛地收縮,幾乎要從喉嚨裏跳出來。她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身體,拉高了薄被。

然而,還沒等她從這聲駭人的雷暴中緩過神,外間緊接着傳來的一陣動靜,更是讓她瞬間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種極其慌亂、伴隨着物品被撞倒的細碎聲響,緊接着,是一陣急促的、帶着明顯哭腔的、壓得極低的啜泣和嗚咽聲,仿佛某種受驚過度的小動物在絕望中發出的哀鳴。

是阿骨!

蘇暖的心一下子揪緊了。她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立刻掀被下床,赤着腳快步走到門邊,猛地拉開了房門。

門外的景象讓她瞬間怔住,心頭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酸軟得一塌糊塗。

客廳裏沒有點燈,只有偶爾劃過天際的閃電,提供着短暫而慘白的光照。就在這明滅不定的光線中,阿骨抱着一個對他來說顯得過於寬大的枕頭,蜷縮在她房門外的地板上。

他整個人都在劇烈地發抖,像一片在狂風中瑟瑟凋零的葉子。身上只穿着單薄的白色裏衣(是她找來給他的),墨藍色的外衫胡亂地搭在肩膀上,赤着腳,褲腿卷起一截,露出纖細蒼白的腳踝。他懷裏的枕頭被他死死摟住,指關節因爲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浮木。

聽到開門聲,他猛地抬起頭。

又一道閃電劃過,清晰地照亮了他的臉。

那張平日裏俊美得如同謫仙的臉上,此刻毫無血色,蒼白得像一張被雨水打溼的宣紙。長而密的睫毛被淚水徹底濡溼,黏連在一起,不住地顫抖着。那雙總是清澈明亮的黑色眼眸,此刻被巨大的恐懼填滿,瞳孔因驚懼而收縮,水光瀲灩,如同破碎的星辰,寫滿了無助和絕望。他的嘴唇也在哆嗦,下唇上甚至能看到被牙齒緊緊咬出的、泛白的痕跡。

他看到蘇暖,像是看到了救世主,淚水瞬間涌得更凶,大顆大顆地順着臉頰滾落,砸在地板上,留下深色的溼痕。

“暖……暖暖姐……”他開口,聲音嘶啞破碎,帶着無法抑制的哭腔和劇烈的喘息,幾乎不成調,“……雷……好可怕……我……我好怕……”

他的身體縮得更緊,用一種混合着極度恐懼和卑微祈求的眼神望着蘇暖,仿佛她是他在這可怕天地間唯一的光和庇護所。

又一聲悶雷滾過。

“啊——!”阿骨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猛地低下頭,將臉深深埋進懷裏的枕頭,單薄瘦削的肩膀劇烈地聳動着,嗚咽聲被枕頭悶住,顯得更加壓抑和可憐。

蘇暖站在原地,感覺自己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又酸又痛,幾乎無法呼吸。

所有的疑慮,所有的警惕,所有因林浩電話而升起的擔憂和不安,在這一刻,面對這個被最原始的自然力量嚇到崩潰、如同被遺棄的幼獸般蜷縮在她門外的少年,徹底土崩瓦解,灰飛煙滅。

什麼蠱王?什麼神秘力量?什麼危險存在?

此刻的他,只是一個被雷聲嚇壞了、脆弱得不堪一擊的、需要她保護和安撫的少年!

她怎麼可能把他拒之門外?怎麼可能在他如此恐懼無助的時候,還去思考那些虛無縹緲的“可能”和“危險”?

保護欲,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所有的理智和防線。

她立刻蹲下身,伸出手,想要觸碰他,卻又怕驚擾到他,手懸在半空,聲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極致溫柔和焦急:“阿骨?阿骨別怕!沒事的,只是打雷而已,很快就過去了!”

感受到她的靠近和聲音,阿骨從枕頭裏微微抬起淚痕交錯的臉,溼漉漉的眼睛透過朦朧的淚光望着她,裏面是全然的依賴和懇求。他鬆開一只緊緊抱着枕頭的手,顫抖着,小心翼翼地伸出來,抓住了蘇暖睡衣的衣角,力道大得指節泛白,仿佛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暖暖姐……我……我能……能不能……”他哽咽着,斷斷續續,後面的話似乎難以啓齒,只是用那雙盈滿淚水、盛滿驚懼和期盼的眼睛,死死地望着她。

又是一道刺目的閃電和幾乎同步炸響的驚雷!

阿骨渾身猛地一顫,抓住她衣角的手更加用力,另一只手臂也鬆開了枕頭,幾乎是本能地、尋求庇護般地,想要抱住蘇暖的腿,但又因爲某種怯懦而不敢真正抱上去,只是虛虛地環着,身體抖得如同風中之燭。

“……別丟下我一個人……求求你……”他終於帶着崩潰的哭音,說出了那句完整的話,聲音裏的絕望和卑微,足以融化鐵石心腸。

蘇暖的防線徹底潰堤。

“好,好,不怕,不怕。”她連聲應着,不再有任何猶豫,伸出手,扶住他冰冷顫抖的手臂,試圖將他從地上拉起來,“地上涼,快起來,到我房間裏來。”

阿骨幾乎是手腳並用地順着她的力道站了起來,身體依舊抖得厲害,懷裏的枕頭被他緊緊抱在胸前,像一面脆弱的盾牌。他赤着的腳踩在微涼的地板上,顯得尤其可憐。

蘇暖扶着他,將他帶進了自己的房間,反手關上了房門,將那恐怖的雷聲隔絕在外了幾分。

房間裏只亮着一盞昏暗的小夜燈,溫暖的光線驅散了部分黑暗,也似乎給了阿骨一絲微弱的安全感。但他依舊緊挨着蘇暖,亦步亦趨,仿佛離開她半步就會被周圍的黑暗吞噬。

蘇暖將他帶到床邊,讓他坐下。他的身體依舊冰冷,隔着單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無法控制的顫抖。

“沒事了,阿骨,沒事了,我在這裏。”蘇暖坐在他身邊,看着他蒼白驚恐的側臉,心中充滿了憐惜。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伸出手,輕輕拍撫着他冰涼的後背,動作笨拙卻充滿了安撫的意味。

窗外,雷聲依舊在咆哮,雨點開始密集地砸落,噼裏啪啦地敲打着瓦片和窗戶,奏響着一曲喧囂而混亂的自然樂章。

但在這一方被昏暗燈光籠罩的、狹小的空間裏,時間仿佛變得緩慢而黏稠。

阿骨在蘇暖輕柔的拍撫和低聲的安撫下,身體的顫抖漸漸平息了一些,但依舊緊緊抱着那個枕頭,低着頭,長睫垂落,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偶爾有特別響的雷聲傳來,他還是會猛地一顫,下意識地往蘇暖身邊縮緊。

蘇暖看着他這副模樣,心中最後一絲戒備也煙消雲散。她甚至開始爲自己之前因爲林浩的話而對他產生的懷疑感到一絲羞愧。他明明這麼脆弱,這麼需要保護,她怎麼會把他想象成那種……可怕的存在?

“要不要喝點熱水?”蘇暖輕聲問。

阿骨搖了搖頭,抬起頭,眼眶和鼻尖都還紅紅的,像只受盡委屈的小兔子。他看着她,聲音依舊帶着哭過後的沙啞和軟糯:“……不用……暖暖姐,我……我就在這兒坐着,行嗎?我保證……不打擾你……”

他說着,又怯生生地低下頭,仿佛生怕她會反悔,將他趕出去。

蘇暖的心軟得一塌糊塗。她看着他被淚水浸溼後顯得更加纖長濃密的睫毛,看着他微微敞開的領口下那段白皙脆弱的脖頸,看着他緊緊抱着枕頭、指節泛白的手……

一種陌生的、強烈的保護欲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着憐惜與某種悸動的情感,在她胸中洶涌澎湃。

“沒事,你就在這兒。”她的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床夠大,你……你到床上來睡吧,地上涼。”

話一出口,連她自己都愣了一下。這邀請……似乎有些逾越了。可是,看着他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她實在不忍心讓他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或者回到那個讓他恐懼的外間。

阿骨也愣住了。他抬起頭,溼漉漉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極其短暫的、難以置信的驚愕,隨即被巨大的、受寵若驚般的喜悅和忐忑所取代。他的臉頰甚至泛起了一絲極淡的、可疑的紅暈,在昏暗燈光下並不明顯。

“可……可以嗎?”他小聲問,聲音裏帶着不敢置信的期待。

“……嗯。”蘇暖點了點頭,感覺自己的臉頰也有些發燙。她移開視線,不敢再看他那雙過於清澈的眼睛,起身從櫃子裏又拿出一條薄被,鋪在了床的外側,“你睡這邊。”

阿骨抱着枕頭,動作有些僵硬地、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床,在蘇暖指定的位置躺下,身體繃得筆直,規規矩矩地躺在床沿,仿佛生怕多占一點地方,會惹她不快。他依舊側躺着,面向蘇暖的方向,懷裏的枕頭依舊抱在胸前,像一道無形的屏障,又像是一種尋求慰藉的依托。

蘇暖也重新躺下,背對着他,卻能清晰地感覺到身邊多了一個人的存在,能聽到他細微的、似乎依舊帶着些許後怕的呼吸聲,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草木冷香,此刻似乎也沾染上了一絲雨水的溼潤和……屬於他的、幹淨的氣息。

雷聲還在繼續,但似乎不再那麼駭人。雨聲譁譁,如同永恒的伴奏。

兩人都沒有再說話。狹小的空間裏,只有彼此交織的呼吸聲和窗外喧囂的風雨聲。

蘇暖閉着眼睛,卻毫無睡意。身後傳來的溫度和氣息,讓她心緒難平。她能感覺到阿骨的緊張和僵硬,也能感覺到他似乎在小心翼翼地、一點點地放鬆下來。

過了不知多久,就在蘇暖以爲他已經睡着的時候,她感覺到身後的薄被被極其輕微地扯動了一下。

然後,一只微涼的手,帶着試探般的、極其輕微的顫抖,小心翼翼地,從身後,摸索着,輕輕抓住了她睡衣的一角。

就像之前在門外,他抓住她衣角那樣。

只是這一次,動作更加輕柔,更加帶着一種不確定的、害怕被拒絕的卑微。

蘇暖的身體瞬間僵住,心髒在寂靜中狂跳起來。

她沒有動,也沒有推開那只手。

默許,有時是一種比言語更強大的力量。

感受到她的默許,那只手似乎微微放鬆了一些,卻依舊沒有鬆開,就那麼輕輕地、依賴地攥着她的衣角,仿佛這是他在這個恐怖雨夜裏,唯一能確定的安全感來源。

窗外的雷聲漸漸遠去,只剩下淅淅瀝瀝的雨聲,溫柔地敲打着夜晚。

蘇暖躺在黑暗中,感受着身後那人輕淺的呼吸和衣角傳來的、微弱的牽引力。所有的思緒都變得模糊,只剩下一種強烈的、幾乎要將她淹沒的保護欲,和一種連她自己都無法定義的、悄然滋生的親密感。

她想起自己來到這片苗疆的初衷,是爲了尋找那原始粗糲的、能觸動靈魂的“靈”。

她找到了。

這“靈”此刻就躺在她身後,脆弱得如同琉璃,卻又帶着某種致命的吸引力,讓她在恐懼與憐愛之間不斷搖擺,讓她明知危險,卻依舊無法放手,甚至……心甘情願地,讓他攥住了自己的衣角,也仿佛,攥住了她某一部分,正在悄然鬆動的心防。

雨夜還很長。

而有些東西,一旦破土,便再難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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