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摩托車的陰影,如同山間揮之不去的溼冷霧氣,沉沉地籠罩在蘇暖心頭。雖然最終兩人有驚無險地推着車回到了寨子,阿骨也始終表現得比她更加後怕和自責,但那份劫後餘生的戰栗,以及當時那詭異莫名的“滯澀感”和一閃而過的幽暗影子,卻像一根細韌的絲線,纏繞在她的神經末梢,時時提醒着她某些無法解釋、無法忽視的異常。
吊腳樓裏的氣氛,也因此蒙上了一層難以言喻的微妙。蘇暖依舊照顧着阿骨的飲食起居,阿骨也依舊表現得乖巧、依賴,甚至比以往更加小心翼翼,帶着一種生怕被厭棄的忐忑。兩人之間看似恢復了以往的相處模式,但有些東西,已經悄然改變了。蘇暖的目光會在他不注意時,長久地停留在他那雙修長、骨節分明的手上,試圖從中找出某種非人的痕跡;在他靠近時,她的身體會幾不可察地僵硬一瞬;夜晚,她不再允許他留在自己的房間,即使沒有雷聲,他也只能睡回外間,而蘇暖總會將裏間的門栓輕輕插上。
那一聲輕微的“咔噠”落栓聲,像一道無形的界限,橫亙在兩人之間。
阿骨對此沒有任何異議,只是每次聽到落栓聲,他眼底會極快地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黯然,然後更加沉默。
這天夜裏,蘇暖睡得很不安穩。白日的強作鎮定耗盡了她的心力,夢境光怪陸離,一會兒是摩托車沖向懸崖的失重感,一會兒是阿骨在雷雨中蒼白驚恐的臉,一會兒又是月下那道被幽藍光點環繞的、冷漠疏離的身影……它們在夢中交織、撕扯,讓她疲憊不堪。
後半夜,她終於從一片混沌的夢魘中掙扎出來,意識處於半夢半醒的模糊地帶。大腦一片昏沉,身體沉重得無法動彈,只有感官還殘留着一絲對外界的微弱感知。
窗外的月光很淡,如同稀釋的牛乳,透過窗櫺的格子,在房間的地板上投下模糊而扭曲的光斑。萬籟俱寂,連山間的蟲鳴都偃旗息鼓,只有她自己略顯急促的呼吸聲和心髒在胸腔裏沉悶的跳動聲。
就在這片昏沉與寂靜之中,一種極其細微的、幾乎與夜色融爲一體的動靜,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顆微塵,輕輕觸動了她渙散的神經。
那聲音來自……門外。
不是腳步聲,也不是呼吸聲,而是一種更輕、更飄忽的,類似於……極其微小的翅膀高頻振動時發出的、幾乎超越人耳捕捉極限的“嗡嗡”聲,又像是某種光滑甲殼相互摩擦的細碎聲響。
蘇暖混沌的意識掙扎着,想要凝聚起一絲清明。是老鼠?還是什麼夜行的昆蟲?
她努力掀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地投向房門的方向。門縫底下,沒有任何光影。
然而,就在她準備再次沉入睡眠時,她的目光,被窗台的方向吸引了。
那盆她從寨市上買來的、長勢喜人的蘭草,在朦朧的月光下舒展着墨綠色的葉片。而就在那盆蘭草的旁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模糊的人影。
是阿骨。
他背對着她的床,面向着窗台,身姿在稀薄的月光下顯得有些單薄,又帶着一種奇異的、與這靜謐深夜格格不入的專注。
他在那裏做什麼?
蘇暖的睡意瞬間驅散了大半,心髒莫名地提了起來。她屏住呼吸,一動不敢動,甚至連眼睛都只敢睜開一條細微的縫隙,透過濃密的睫毛,小心翼翼地觀察着。
阿骨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她已經醒來。他靜靜地站在那裏,微微低着頭,像是在凝視着那盆蘭草。
然後,他抬起了右手。
月光勉強勾勒出他手臂和手指的輪廓。那雙手,蘇暖很熟悉,曾經笨拙地爲她綰發,曾經在她受驚時緊緊抓住她的衣角,曾經在她畫畫時安靜地垂落在身側,白皙,修長,看起來幹淨而無害。
可就在下一刻,蘇暖的瞳孔猛地收縮,渾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
她清晰地看到,在阿骨抬起的那只右手的指尖——是食指的指尖——正縈繞着一小團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熒光!
那光芒是幽藍色的,與她之前在禁地月下、在他周身看到的那些光點如出一轍!只是此刻,這光芒更加凝聚,更加穩定,如同一點被束縛在他指尖的、冷冽的星辰碎片!
那幽藍的熒光,在他蒼白的指尖跳躍、流轉,映照得他指尖的肌膚幾乎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的質感,詭異而妖冶。
蘇暖的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撞擊着,幾乎要沖破喉嚨。她死死地咬住下唇,才沒有驚叫出聲。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那雙映着幽藍光芒的眼睛,和指尖那一點令人心悸的光源。
他……他在做什麼?
在蘇暖驚駭的目光注視下,阿骨將那縈繞着幽藍熒光的指尖,緩緩地、輕柔地,點向了窗台上那盆蘭草的一片肥厚葉片。
沒有接觸。
他的指尖在距離葉片還有毫厘之差的地方停住了。
然後,那一點幽藍的熒光,如同擁有生命的活物,又如同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着,悄無聲息地、順滑地,從阿骨的指尖剝離,緩緩地、精準地,沒入了那片墨綠色的蘭草葉片之中!
整個過程無聲無息,快得如同幻覺。
那點熒光沒入葉片後,仿佛水滴融入大海,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葉片依舊是那片葉片,在月光下安靜地舒展着,看不出任何變化。
阿骨的手指垂落下來,指尖的熒光也徹底消散,仿佛從未出現過。他依舊保持着面向窗台的姿勢,靜靜地站立了片刻,像是在感受着什麼,又像是在進行某種無聲的交流。
蘇暖渾身冰冷,連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她感覺自己像是墜入了一個冰冷的深淵,寒意從每一個毛孔鑽入,凍結了她的血液和思維。
不是幻覺!
這一次,她看得清清楚楚!
那熒光!那沒入盆栽的詭異光芒!
這絕對不是人類能夠做到的事情!
集市混混的詭異慘狀,摩托車失控時的詭異滯澀感,月下御使光點的身影,還有此刻這指尖沒入盆栽的熒光……所有零散的、被她試圖用“巧合”、“幻覺”來解釋的線索,在這一刻,被這親眼所見的、無法辯駁的景象,強行串聯了起來,組成了一張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之網。
他不是普通人。
他擁有着超越常理的力量。
他能夠操控那種幽藍色的、如同活物般的熒光。
他之前所有的脆弱、無助、依賴……很可能,全都是僞裝!
一個能指尖生光、操控未知力量的存在,怎麼可能被區區雷聲嚇到崩潰?怎麼可能連基本的生活技能都顯得笨拙?
巨大的欺騙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懼,如同潮水般將蘇暖淹沒。她感覺自己像個傻子,被玩弄於股掌之間,還一度因爲他的“脆弱”而心生憐惜,甚至……產生了不該有的悸動。
憤怒、恐懼、被愚弄的羞恥感,交織在一起,幾乎讓她窒息。
就在這時,站在窗邊的阿骨,似乎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他像是完成了某項任務,緩緩地轉過身。
蘇暖嚇得立刻緊緊閉上了眼睛,將呼吸調整到沉睡時的綿長頻率,全身的肌肉卻緊繃得像石頭。
她能感覺到阿骨的視線,落在了她的床上。
那目光,不再是她所熟悉的依賴和怯懦,而是帶着一種……她無法形容的、冰冷的審視感,仿佛在確認她是否真的沉睡。
蘇暖的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拼命維持着沉睡的假象。
幾秒鍾後,那令人窒息的注視感消失了。她聽到極其輕微的腳步聲,朝着門口的方向移動,然後是門被輕輕拉開、又合上的細微聲響。
他出去了。
房間裏,再次只剩下蘇暖一個人,和窗外那盆剛剛被注入了詭異熒光的蘭草。
蘇暖猛地睜開眼,黑暗中,她的瞳孔因爲恐懼而放大。她死死地盯着那盆蘭草,仿佛那不再是普通的植物,而是一個蟄伏的、充滿未知危險的怪物。
他爲什麼要對一盆盆栽做那種事?
那熒光到底是什麼?
它對植物有什麼作用?
是不是……也對她做過類似的事情?
一想到自己可能也在無知無覺中,被那種詭異的光芒侵入過身體,蘇暖就感到一陣劇烈的惡心和毛骨悚然。
她再也無法入睡,蜷縮在床上,睜着眼睛直到天亮。窗外的天色一點點由墨黑轉爲魚肚白,再由灰白染上晨曦的金邊。
當第一縷陽光透過窗櫺,照亮房間,也照亮那盆依舊翠綠、看似毫無異常的蘭草時,蘇暖的心中,已經做出了一個決定。
她不能再這樣自欺欺人下去了。
她必須弄清楚真相。
弄清楚他到底是什麼人,留在她身邊有什麼目的,以及……那詭異的熒光,究竟意味着什麼。
她想起自己來到苗疆的初衷,是爲了尋找那原始粗糲的、能觸動靈魂的“靈”。
她找到了。
只是這“靈”的真面目,遠比她想象得更加黑暗,更加危險,也更加……令人絕望。
陽光灑滿房間,卻無法驅散蘇暖心底那片因爲親眼目睹了“指尖熒光”而驟然降臨的、冰冷而沉重的黑暗。
她知道,從這一刻起,一切都將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