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幡循聲望去。
一個穿着花哨曲巴(藏袍)的年輕姑娘正站在偏房門口,雙手叉腰,滿臉不善。
這姑娘大概十八九歲,長相其實不錯,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一雙大眼睛本該很靈動。
此刻,那雙眼睛裏卻燃燒着毫不掩飾的嫉妒和怨恨,死死地剜着舒幡。
她應該就是格桑多吉的女兒,卓瑪。
卓瑪的視線刀子一樣刮過舒幡,然後黏在次仁身上,瞬間,那滿臉的敵意就化成了癡迷和委屈。
她捏了捏自己的裙角,聲音放軟了八度,帶着一股子嬌嗔的意味。
“次仁-la,阿爸讓你過去一下,有事商量。”
在藏語裏,“la”是敬稱,用在這裏,卻帶上了幾分親昵。
次仁聞聲,懶洋洋地側過頭,瞥了卓瑪一眼,臉上沒什麼表情。
卓瑪見他看過來,臉上立刻泛起紅暈,聲音更軟了,還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撒嬌。
“是關於房子的事,我阿爸說……可以商量着來。”
她的言下之意很明顯,這是在遞台階,也是在邀功。
說完,她又挑釁地看了一眼舒幡,仿佛在宣示着什麼。
舒幡面無表情,心裏卻覺得有趣。
這才剛住進來,情敵就上門了?
還是個看起來不太聰明的。
院子裏的空氣瞬間變得微妙起來。
林婉清停下了手裏的活,警惕地打量着那個叫卓瑪的姑娘。
舒明遠則是一臉的茫然和緊張。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門口那個男人身上。
次仁卻沒動。
他依舊靠着門框,高大的身軀堵着光,視線在卓瑪和舒幡之間轉了個來回。
最後,他沖着卓瑪,懶散地勾了勾唇角,吐出兩個字。
“不去。”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清楚楚地傳遍了整個院子。
“房子的事,和我媳婦說就行了。”
說完,他把頭轉回來,灼灼地盯着舒幡,那雙深邃的眼眸裏,翻涌着讓人看不懂的情緒,有戲謔,有霸道,還有一種……近乎野獸圈定獵物般的專注。
“你說,對吧?媳婦。”
可她不甘心。
她格桑卓瑪,在八廓街,向來是衆星捧月的那一個。
何曾有過今日這般,被人當成路邊石子一樣踢開的冷遇。
她對次仁的愛慕,早已不是秘密。
整個拉薩城裏,誰不知道阿沛家的三少爺是雪山上的鷹,是許多姑娘夜裏輾轉反側時,心口想的那個人。
她一直以爲,憑着格桑家的家世和自己的容貌,就算做不了他正經的妻子,能讓他多看自己一眼,也是件容易事。
可現在,那只鷹的眼睛裏,只映照出那個外鄉女人。
那個風一吹就倒的漢地女人!
心髒像是被一只手攥緊,酸澀的汁液涌遍全身。理智被一點點燒掉,只剩下眼裏的狠毒。
她的目光像刀子,一下下刮在舒幡身上,恨不得真能在那白皙的皮膚上戳出幾個血窟窿。
格桑卓瑪攥緊了裙角,布料被捏得變了形,她深吸一口氣,聲音陡然拔高。
“你有什麼好得意的!”
“你不就是……仗着自己長了張勾引男人的狐狸精臉嗎?”
她往前踏了一步,幾乎是指着舒幡的鼻子。
“我告訴你,次仁-la不過是被你一時迷惑了,他只是圖個新鮮!”
“你這種漢地來的女人我見得多了,一個個下賤又沒骨氣!”
“我可聽說了,你——還是被多仁家的那個扎西,一腳給踹了的!”
“怎麼,剛被一個男人甩了,就這麼迫不及待地想攀上阿沛家的高枝?”
“你的手段,還真是下作得高明啊!”
“扎西”。
林婉清手裏的毛衣針“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舒明遠剛端起的搪瓷杯晃了一下,溫熱的水灑在了他的褲腿上,他卻毫無所覺。
是他們一家人初到拉薩時,最主要的原因,他們一直都不敢問舒幡。
此刻,卻被這個驕縱的藏族卓瑪,當着所有人的面,用最鄙夷的語氣,高聲嚷了出來。
舒幡的眼神,終於,也徹底冷了下去。
她緩緩直起身子,整理衣物的手指停在半空。
周身那股慵懶溫和的氣場,如潮水般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無數次生死搏殺中淬煉出的、獨屬於頂級捕食者的冰冷與死寂。
離她最近的格桑卓瑪卻像是被冰水從頭澆下,心髒猛地一縮,連呼吸都停滯了。
然而,沒等舒幡做出任何動作。
一道裹挾着燥熱的風的黑影,猛地從她身邊掠過!
是次仁!
他臉上那副痞氣散漫的笑容早已消失,下頜繃得死緊,像一頭領地被悍然侵犯的野獸。
他一步就跨到了格桑卓瑪面前,蒲扇般的大手毫不憐惜地探出,那動作,像是在驅趕一只礙事的蒼蠅。
一把將格桑卓瑪推得踉蹌着倒退了好幾步。
“砰”的一聲悶響。
格桑卓瑪的後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夯土牆壁上,疼得她眼前發黑。
次仁脖子上青筋暴起,他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
“你他媽的再說一遍?”
格桑卓瑪被這突如其來的凶悍嚇得腦子裏一片空白,整個人都傻了。
但次仁的目標,顯然已經不是她。
在所有人驚駭的目光中,他猛地轉過身,一把將那個還未從那股凜冽殺意中完全回過神來的舒幡,狠狠地、不容分說地拽進了自己的懷裏。
他的手臂是鐵箍,緊緊地、不容抗拒地禁錮着她的腰身。
舒幡整個人都結結實實地撞進他堅硬滾燙的胸膛,被那股混合着煙草、皮革與烈日曝曬的強烈氣息徹底包裹。
她的腦子,出現了一瞬間的空白。
然後,他低下了頭。
那張帶着薄繭的、因爲常年風吹日曬而略顯粗糙的嘴唇,就這麼霸道地、不容置疑地、狠狠地印在了她的唇上。
這個吻,沒有絲毫的溫柔可言。
它充滿了宣示主權的野性和不容置疑的霸道,帶着一股子嗆人的煙草味,短暫,卻強勢得讓舒幡渾身的血液都沖上了頭頂。
院子裏,是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風吹過斑駁的屋檐,發出輕微的、嗚咽般的聲音。
舒明遠和林婉清目瞪口呆,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剛從偏房裏怒氣沖沖地沖出來,準備爲女兒撐腰的格桑多吉和他老婆,也僵在了門口。
而那個始作俑者,並沒有放開舒幡。依舊用鐵臂緊緊地抱着她,用那高大結實的身軀,將她完全護在自己的領域裏。
他抬起頭,那雙依舊燃燒着熊熊怒火的眸子,冰冷地、帶着十足的壓迫感,射向已經徹底崩潰的卓瑪。
舒幡的臉頰有些發燙,心跳快得像是要從喉嚨裏蹦出來。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措手不及。
但奇怪的是,內心深處,卻沒有預想中的排斥和被冒犯的憤怒。
反而,有一股奇異的、被極端保護着的“爽感”,從腳底心猛地竄上頭頂。
這個男人,用最直接、最原始、也最野蠻的方式,替她擋下了所有的難堪和羞辱。
一聲壓抑的抽噎之後,格桑卓瑪終於承受不住這毀滅性的打擊,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崩潰地大哭起來。
她像瘋了一樣沖上去,伸手想去拉扯次仁的胳膊。
“你爲什麼要這麼對我!她到底哪裏好!……你爲什麼要親她!”
次仁看都沒看她一眼,只是厭惡地甩開了她的手。
那巨大的力道讓格桑卓瑪再次站立不穩,狼狽地摔倒在塵土裏。
他的眼神,從始至終都停留在懷裏那個女人的臉上。
看到她微微泛紅的臉頰,和那雙有些失神的、水汽氤氳的漂亮眼睛。
心裏的暴戾忽然就平息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蠻橫的、心滿意足的占有欲。
他低下頭,滾燙的呼吸噴在舒幡耳邊,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在她耳邊惡聲惡氣地嘀咕了一句。
“給老子記住了,以後只有我能親你。”
說完,他才重新抬起眼,居高臨下地看着地上哭得涕泗橫流的卓瑪。
他的語氣,冰冷得如同念青唐古拉山頂終年不化的積雪。
“我的女人,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
一句話,像一把最鋒利的藏刀,徹底斬斷了卓瑪所有的癡心妄想。
也把格桑多吉一家的臉面,狠狠地踩在了腳下,碾得粉碎。
格桑多吉氣得渾身發抖,他指着次仁,“你……你……”,你了半天,卻一個字都不敢多說。
阿沛家族的威勢,像一座無形的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最終只能沖過去,連拖帶拽地將自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女兒弄回了屋裏。
“砰”的一聲,那扇木門被重重關上,隔絕了所有的視線。
院子裏,終於又恢復了寧靜。
只剩下舒幡一家三口,氣氛,尷尬到了極點。
舒幡輕輕推了推次仁的胸膛,他的胸肌硬得像高原上最堅固的岩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