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渡鴉號艦橋的冰冷空氣仿佛凝固了。引擎低沉的嗡鳴是唯一的背景音，敲打着緊繃的神經。主控台巨大的前視舷窗外，翻滾的灰霾如同無邊無際的墓布，吞噬着微弱的星光。林爍僵立在艦長座椅前，那把象征權力與詛咒的座椅冰冷堅硬，椅背上還殘留着前任艦長掙扎時抓撓的痕跡。他左手死死攥着蘇槿拋給他的那把生鏽扳手，金屬冰冷的棱角硌進掌心，帶來一絲清醒的刺痛，右手則下意識地按在腰間——那裏別着艦長的身份密鑰，一枚刻着渡鴉徽記的冰冷金屬牌，此刻卻像燒紅的烙鐵。
“艦長......呵。”蘇槿的聲音從側後方傳來，如同淬了冰的金屬摩擦。她斜倚在通往引擎艙的氣密門框上，破損的衣袖下，那條刻滿“正”字的機械臂在幽藍的儀表盤光芒下泛着森冷的光澤。最新一道刻痕邊緣的暗紅尚未幹透。她的臉色比平時更顯蒼白，眼神卻銳利如刀，帶着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感覺如何？這位置坐上去，可沒看起來那麼舒服。”她嘴角勾起一抹毫無溫度的弧度，“特別是，當你屁股還沒坐熱，引擎就開始‘餓’了的時候。”
仿佛爲了印證她的話，艦橋深處，引擎的嗡鳴聲陡然拔高了一個調門，變得尖銳、飢渴，如同沉睡的巨獸被強行喚醒，發出不耐煩的低吼。主控台上，一個原本處於休眠狀態的晶石屏幕猛地亮起刺目的紅光，冰冷的通用文字不斷閃爍：
【警告：權限變更確認。艦長級獻祭儀式待激活。燃料儲備：臨界。域場強度：0%。倒計時：30星分。】
“燃料儲備臨界？”林爍的聲音幹澀緊繃，“之前的艦長......”
“那叛徒只顧着賣坐標，哪還顧得上喂養這頭吞吃記憶的怪物？”蘇槿嗤笑一聲，打斷了林爍。她站直身體，走向主控台，僅存的右手在復雜的儀表盤上飛快地操作了幾下，調出一個能量流圖譜。圖譜上代表引擎核心的區域，一片象征枯竭的深紅正在緩慢而堅定地侵蝕着代表安全存量的幽藍。“每一次權限更迭，引擎都需要新‘燃料’來穩定核心，並激活或強化對應的‘域場’能力。這是鐵律，林爍。”她轉過頭，冰冷的視線釘在林爍臉上，“要麼喂飽它，要麼......等着它失控，把整艘船連同我們所有人，一起拖進灰燼海深處當點心。前任艦長留下的‘遺產’，就是這口快見底的鍋。”
一股寒意順着林爍的脊椎爬升。他猛地想起醫療艙裏妹妹林澄痛苦的啜泣！他幾乎是沖出艦橋，朝着醫療艙的方向狂奔。
推開醫療艙的門，濃烈的藥劑氣味混合着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死寂撲面而來。角落裏，林澄小小的身體蜷縮着，蓋在身上的薄毯被掀開了一角。她的右腳踝以下，那層令人心碎的灰白色石化痕跡，如同蔓延的死亡苔蘚，已經悄然爬上了小腿中部！原本只是腳趾的灰白，此刻已覆蓋了半個腳掌，並向着更上方侵蝕。她的皮膚失去了彈性，呈現出一種石頭般的僵硬質感。林澄的小臉埋在臂彎裏，身體因爲痛苦和恐懼而微微顫抖，發出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嗚咽。
“澄澄！”林爍沖到床邊，單膝跪地，雙手顫抖着，想觸碰妹妹石化的小腿，卻又像被燙到般縮回。那冰冷堅硬的觸感，比任何刀刃都更鋒利地切割着他的心髒。“別怕…哥哥在…哥哥找到辦法了…”他的聲音帶着無法抑制的顫抖，與其說是在安慰妹妹，不如說是在說服自己。
林澄緩緩抬起頭，大大的眼睛裏蓄滿了淚水，眼神因爲石化帶來的麻木和痛苦而顯得有些渙散。她看着林爍，努力想擠出一個笑容，卻只讓嘴角抽搐了一下。“哥…哥…冷…好硬…”她細弱的聲音帶着哭腔，每一個字都像針扎在林爍心上。“天空…真的有糖嗎？是不是…澄澄…不乖…才變成石頭…”天真的疑問裏，充滿了對痛苦的懵懂和對哥哥全然的依賴。
“不！澄澄最乖！天空有糖！有很多很多糖！”林爍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一種近乎崩潰的嘶啞，他緊緊抓住妹妹尚未石化的手，那手冰涼得嚇人。“哥哥這就去給你拿！很快！很快就不冷了！相信哥哥！”他幾乎是吼出來的，眼眶灼熱。
“呵，天空的糖？”蘇槿冰冷的聲音如同毒蛇，從門口滑入。她不知何時跟了過來，斜倚在門框上，雙臂環抱，那條刻滿血字的機械臂格外刺眼。“不如先想想怎麼喂飽下面那頭餓瘋了的‘糖罐子’吧。30星分，林爍。每過一秒，你妹妹離徹底變成一塊漂亮的灰燼石雕就更近一步。”她的目光掃過林澄灰白的小腿，眼神沒有絲毫波動，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像是在看一件即將報廢的零件。“或者，你打算用她身上還沒石化的部分去獻祭？這倒是個新鮮選擇。”
“你閉嘴！”林爍猛地回頭，雙眼赤紅，像被激怒的野獸般瞪着蘇槿，握着妹妹的手卻更緊了。“我會獻祭！但不是她！永遠不會是她！”他幾乎是咆哮着，聲音在狹小的醫療艙裏回蕩。
蘇槿只是挑了挑眉，嘴角那抹嘲諷的弧度更深了，仿佛在欣賞一場拙劣的表演。“很好，艦長大人。那就請移步艦橋。時間，”她抬手，用機械手指的關節敲了敲冰冷的門框，發出清脆的“噠、噠”聲，“不多了。”
引擎的飢渴嘶鳴如同催命的鼓點，敲打着林爍的每一根神經。他最後深深看了一眼林澄痛苦的小臉，將她冰涼的小手輕輕放回毯子下，用顫抖的手指替她掖好被角。然後，他猛地站起身，沒有再看蘇槿一眼，像一具被無形絲線牽引的木偶，僵硬地、卻又帶着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大步走向艦橋。蘇槿如同沉默的幽靈，不遠不近地跟在他身後。
艦橋的幽藍光芒比任何時候都顯得冰冷刺骨。引擎的咆哮聲浪更高了，主控台上那猩紅的倒計時如同跳動的心髒，無情地跳動着：【00:14:37】。
林爍走到主控台前，那個閃爍着紅光的獻祭界面如同惡魔張開的巨口。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喉嚨口的腥甜和腦海中妹妹痛苦的嗚咽。他伸出手指，懸在冰冷的晶石屏幕上，指尖因爲用力而微微發白。
“代價......”他開口，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是......”無數畫面在腦海中翻騰：妹妹腳踝上蔓延的灰白，母親臨終前悲傷的眼神和那句“活下去…帶着澄澄…活下去…離天空…遠…”的遺言......他上一次獻祭，賣掉了母親的名字，換來了最初的灰霧域場雛形，也換來了此刻更加深重的痛苦和絕望。還能賣什麼？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刻骨銘心？
“快點，艦長大人。”蘇槿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帶着一絲不耐煩的冰冷，“引擎的耐心，比你妹妹的石化的速度可快多了。”她抱着手臂，那條機械臂上的“正”字在幽光下如同嘲諷的眼睛。
林爍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他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一種近乎死寂的瘋狂和孤注一擲。他猛地將手指按在冰冷的屏幕上，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嘶啞的聲音在引擎的咆哮中清晰地炸開：
“代價是——‘母親的名字’！”
“嗡——！！！”
整個艦橋，不，整個渡鴉號都劇烈地震顫了一下！仿佛某種無形的枷鎖被瞬間打破！主控台上代表獻祭的猩紅光芒驟然爆發出刺目的強光，將林爍的臉映照得一片慘白！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徹骨的抽離感，如同最鋒利的冰錐，狠狠刺入林爍的靈魂深處！比上一次在疤面婆當鋪時更加猛烈！更加徹底！仿佛要將他對“母親”這個概念最後的、最核心的連接，連根拔起！
“呃啊啊——！”林爍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身體猛地佝僂下去，雙手死死抱住自己的頭！劇痛！難以想象的劇痛！不是肉體的，而是源自靈魂被硬生生撕裂的劇痛！無數關於母親的記憶碎片——那枯瘦冰冷的手指觸碰臉頰的觸感，那雙盛滿悲傷的眼睛，那九個字的遺言——如同被投入絞肉機的照片，在強光中瘋狂地旋轉、破碎、被一股無形的、來自引擎核心的恐怖吸力蠻橫地抽走！
他眼前發黑，意識如同風暴中的小船，隨時可能傾覆。他感覺自己在墜落，墜入一片冰冷虛無的深淵。
就在這意識即將徹底沉淪的瞬間——
“轟！”
一聲沉悶的能量爆發聲從艦體深處傳來！
主控台刺目的紅光瞬間被一種全新的、流動的灰白色光芒所取代！這光芒並非靜止，而是如同擁有生命般，絲絲縷縷，如同無數細微的灰燼粒子在光幕中匯聚、流淌！
舷窗外，渡鴉號鏽跡斑斑的船體表面，一層稀薄卻堅韌的、由無數流動的灰白色粒子構成的“霧氣”憑空浮現！這霧氣迅速蔓延、凝實，將整艘飛艇包裹其中！灰霾中漂浮的、致命的灰燼粒子在觸碰到這層“灰霧”的瞬間，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被無聲地吸收、同化，反而成爲了“灰霧”的一部分，使其變得更加凝練！
【警告解除。獻祭完成。】
【“灰燼同化域場”激活。強度：初級。】
【域場特性：吸收、同化接觸性灰燼粒子，被動強化防御。】
冰冷的電子音宣告着結果的誕生。
劇痛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空虛和冰冷。林爍癱倒在冰冷的金屬地板上，劇烈地喘息着，汗水浸透了破舊的衣服，眼前陣陣發黑。他感覺腦子裏空了一塊，關於“母親”的一切，名字、面容、聲音......都變得極其遙遠、極其模糊，仿佛隔着一層厚厚的毛玻璃，只剩下一種空洞的悲傷和失去感在無聲蔓延。他下意識地抬起左手腕，那裏空蕩蕩的，那條承載着母親遺言的布繩早已不復存在。現在，連記憶本身也被徹底剝奪了。
“灰燼同化域場......呵。”蘇槿冰冷的聲音帶着一絲復雜的意味響起。她沒有去看林爍的慘狀，也沒有去看舷窗外那層新生的、如同活物般流動的灰霧。她的目光，死死地、帶着一種近乎自虐的專注，釘在自己那條暴露在外的機械左臂上。
就在靠近手肘關節上方，那個最新刻下、邊緣還帶着溼潤暗紅的“正”字旁邊，金屬外殼上，一道嶄新的、深刻的刻痕，如同被無形的刻刀瞬間劃過，正緩緩浮現！
“嗤......”
極其細微的、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
第五道筆劃，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冷酷而精準地刻下，與之前的四道組成一個完整的、嶄新的“正”字！
鮮血，如同被擠壓出的露珠，瞬間從新鮮的刻痕邊緣滲出，在冰冷的啞光金屬表面上匯聚，拉出一道蜿蜒刺目的血線，極其緩慢地向下滑落。
蘇槿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猛地閉上眼，濃密的睫毛劇烈地顫抖着。她的右手死死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一股更深的、源自靈魂的劇痛，比林爍所承受的肉體痛苦更加尖銳，席卷了她。她緊咬着下唇，一絲鐵鏽味在口中彌漫開。
“葉然......”一個破碎的、帶着巨大痛苦和茫然的聲音，如同夢囈般，從她緊咬的牙關中擠出。她的眉頭痛苦地擰緊，像是在抵抗着某種恐怖的遺忘浪潮。“那張臉......公園長椅......野餐籃子......”記憶的碎片在她混亂的腦海中翻騰、沖撞，試圖抓住什麼，卻如同流沙般從指縫溜走。每一次獻祭儀式的共鳴，都在加速剝奪她最珍視的東西。
林爍癱在地上，模糊的視線捕捉到了蘇槿臂上新刻的血痕和她臉上那瞬間閃過的、深入骨髓的痛苦。他張了張嘴，喉嚨幹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一種同病相憐的悲涼和巨大的荒謬感攫住了他。爲了救妹妹，他獻祭了關於母親的最後記憶，而這份獻祭產生的“共鳴”，卻又在蘇槿的傷口上狠狠撒了一把鹽，奪走了她關於戀人的又一枚碎片。
“這筆交易......”林爍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帶着無盡的疲憊和一絲自嘲的苦澀，在引擎逐漸平復卻依舊低沉的嗡鳴中，微弱地響起，“......真他媽......不虧啊......”
他閉上眼睛，不再去看那刺目的血痕，也不再去看窗外流動的灰霧。只有妹妹的名字，在空蕩的腦海中，如同風中殘燭般，微弱卻固執地燃燒着，抵御着那不斷侵蝕而來的遺忘寒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