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電話掛斷的瞬間,第一中心醫院的院長辦公室燈火通明。
窗外夜色如墨,玻璃映出周建國緊鎖的眉峰,台燈的光暈在他臉上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仿佛命運的刻痕。
他放下聽筒,金屬按鍵發出一聲沉悶的“咔嗒”,像是某種判決的落定。
他踱步在地毯上,腳步無聲,卻每一步都像踩在繃緊的神經上。
最終,他按下內線電話,聲音沉穩而有力:“通知所有科室主任及副主任級別以上人員,半小時後,在三號會議室召開緊急通報會。任何人不得缺席。”話音落下,話筒被重重扣回,餘音在密閉空間裏微微震顫。
半小時後,三號會議室座無虛席。
皮鞋與地板摩擦的窸窣聲、紙張翻動的輕響、壓抑的咳嗽聲交織成一片低頻的嗡鳴。
空氣裏彌漫着消毒水與咖啡混合的氣息,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焦躁。
人們交頭接耳,壓低的嗓音如細針般刺入耳膜,議論着ICU那場驚心動魄的投毒案——有人說是醫療事故,有人說是內部報復,更多人只是屏息等待風暴中心的揭曉。
院長周建國走上講台,銳利的目光掃過全場,像探照燈般掠過每一張面孔。
會場瞬間安靜,連空調的嗡鳴都仿佛被凍結。
他沒有半句廢話,直切主題:“各位,關於ICU病房發生的惡性投毒事件,經過警方初步調查與我院內部核實,已有重大突破。在此,我首先要公開表揚一個人——實習醫生,林默。”
話音落下,台下一片譁然。
座椅發出刺耳的挪動聲,有人倒吸冷氣,有人難以置信地互相對視。
表揚一個實習生?在如此高級別的會議上?
坐在台下的心外科副主任周浩,臉上的溫和笑容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鐵青。
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西裝袖口,觸感從光滑的布料傳至神經,卻喚不回一絲平靜。
他身旁的醫務科科長吳志明,更是驚得差點從椅子上滑下去,膝蓋撞上桌腿,發出一聲悶響。
周建國無視台下的騷動,繼續用洪亮的聲音說道:“在所有人都將患者的症狀歸結爲術後並發症時,是林默醫生,憑借其敏銳的觀察力,發現了隱藏在表象之下的中毒跡象;憑借其扎實的理論基礎和嚴謹的科學推理,精準判斷出毒素類型;更難能可貴的是,他創新性地采用中西醫結合的手段,在關鍵時刻穩定了患者的生命體征,爲後續治療贏得了寶貴的時間!”
每一句話,都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周浩的心上。
他引以爲傲的診斷被全盤推翻,而推翻他的人,竟是他眼中最無足輕重的實習生。
那份本該屬於他的榮耀,此刻正被毫不留情地戴在林默頭上。
“經院委會研究決定,”周建國提高了聲調,目光灼灼,“爲表彰林默醫生在此次事件中的傑出貢獻,特授予其‘月度青年先鋒’稱號,並全院通報表揚!我希望全院青年醫護人員,都能以林默醫生爲榜樣,時刻保持對生命的敬畏,對科學的嚴謹!”
雷鳴般的掌聲響起,經久不息。
掌心相擊的轟鳴在周浩耳中扭曲成尖銳的蜂鳴,像無數根鋼針扎進他的耳膜。
他死死攥着拳,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捏得發白,指甲陷入掌心,留下四道深紅的月牙印。
他的眼神陰鷙得仿佛能滴出水來,喉間滾動着未出口的怒吼。
會議一結束,他便猛地起身,一把拽住正準備溜走的吳志明,將他拖進了醫務科空無一人的走廊。
瓷磚地面反射着慘白的日光燈,腳步聲在空曠中回蕩,如同審判的鼓點。
“周主任,您......”吳志明被他眼中的戾氣嚇得心驚膽戰,後背撞上冰冷的牆壁,寒意透過襯衫滲入脊椎。
“一個實習生,一個連執業醫師資格證都沒考過的毛頭小子,他憑什麼站上那個講台?憑什麼接受全院的表彰?”周浩的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充滿了不甘與怨毒,“去!立刻去把他在中藥房私自開方、私自配藥的記錄給我翻出來!我要讓所有人都看看,這個所謂的‘先鋒’,是個連規矩都不懂的野路子!我要讓他知道,在這家醫院,規矩,到底是誰定的!”
吳志明面露難色,猶豫道:“可是周主任......他畢竟救了人,而且是院長親自表揚的......”
“救人?”周浩發出一聲冷笑,那笑聲在空蕩的走廊裏顯得格外陰森,仿佛從地底爬出的幽魂,“他那不叫救人,他那是在拿病人的生命當賭注,是在挑戰我們整個醫療體系建立起來的規則和秩序!今天他能私自開中藥方,明天他就敢私自動手術刀!這種人,是毒瘤,必須盡早切除!”
與此同時,那場盛大表彰會的主角林默,卻並未出席。
他正安靜地守在ICU的無菌病房外,透過巨大的玻璃窗,凝視着病床上生命體征已趨於平穩的患者。
監護儀發出規律而低沉的“嘀——嘀——”聲,像生命的節拍器。
空氣中漂浮着淡淡的酒精與生理鹽水的氣味,混合着橡膠手套的微腥。
他指尖輕輕搭在窗框上,冰涼的金屬觸感讓他保持清醒。
那些喧囂的榮譽,於他而言,遠不如眼前這條鮮活的生命重要。
一陣清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身幹練警服的秦芷瑤走到他身邊,皮鞋敲擊地面的節奏利落如刀。
她身上帶着室外的寒氣,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硝煙與香水混合的氣息,冷冽而危險。
“恭喜你,林醫生,現在你可是市一院的大英雄了。”她調侃了一句,但表情卻異常嚴肅,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被監護儀的滴答聲吞沒。
林默沒有回頭,淡淡道:“說正事。”
秦芷瑤收起笑容,靠近一步,兩人肩臂幾乎相觸,空氣仿佛凝滯。
她壓低了聲音:“沈曼已經全部承認了。她利用自己化學工程師的身份,制作了那種高分子材料包裹的緩釋毒囊,混在普通膠囊裏讓護士喂給了患者。動機,就是報復當年導致她哥哥死亡的醫療延誤,她認爲醫院的系統和流程害死了她哥哥。”
這在林默的預料之中。
“但是,”秦芷瑤話鋒一轉,神情變得無比凝重,“她說,她不是第一個,也絕對不會是最後一個。”
林默的眉頭瞬間皺起:“什麼意思?”
“她提到一個‘清算名單’。”秦芷瑤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仿佛怕被空氣中的什麼東西聽到,“名單上總共有七個人,都是當年直接或間接參與了她哥哥醫療延誤事件的醫護人員。她說,在她動手之前,名單上已經有三個人,因爲各種‘意外’,或死或殘了。”
林默的眼神陡然一沉,如深潭般幽邃。
“這不是個人復仇......”他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帶着冰冷的重量,“這是有預謀、有組織的系統性報復。”
夜色漸深,秦芷瑤離開後,ICU的燈光顯得愈發清冷,像一層薄霜覆蓋在走廊上。
護士柳依依提着一個保溫飯盒,輕手輕腳地來到林默身邊,塑料飯盒與金屬托盤輕微碰撞,發出細微的“叮”聲。
“林醫生,你一整天沒吃東西了,我給你帶了點粥。”她把飯盒放在旁邊的椅子上,無意間瞥見了林默的右臂。
“呀!你受傷了?”柳依依發出一聲低呼,指着他手臂上一道細微卻清晰的劃痕,傷口周圍還有些許紅腫,邊緣微微滲出組織液,在燈光下泛着微光。
“取毒囊的時候不小心劃到的,不礙事。”林默輕描淡寫地搖頭,那是在爭分奪秒從患者食道中取出毒囊時,被鋒利的內窺鏡附件邊緣所傷,當時只覺指尖一涼,如今才覺隱隱作痛。
柳依依看着他滿不在乎的樣子,又是心疼又是敬佩:“你總是一個人扛着所有事......對了,今天蘇主任還特意來問我,院裏的表彰你去了沒有。”
林默的動作微微一怔。
蘇主任,蘇清雪,全院最年輕的科室主任,一個以冰冷和嚴苛著稱的女人。
柳依依繼續輕聲說道:“蘇主任好像很關注你。我看到她把你的那份毒素分析報告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遍,還......還自己打印了一份收起來了。”
林默下意識地抬起頭,望向遠處行政樓的方向。
在漆黑的夜幕中,只有一扇窗戶依然亮着燈,那是心外科主任辦公室的位置。
一道清冷的側影映在窗簾上,她正低頭專注地翻閱着什麼資料,身影孤傲,宛如一尊不融的冰雪雕像。
就在林默出神之際,本已離去的秦芷瑤又折返回來,她將一個黑色的加密U盤塞進林默手中。
“這是從沈曼的個人電腦裏找到的,裏面有一段視頻,拍的是她哥哥臨終前最後的畫面。”秦芷瑤的語氣很奇怪,帶着一種探究,“她說,這段視頻,只有‘真正懂死亡的人’,才配看。”
林默接過U盤,那金屬外殼帶着一絲冰涼的觸感,像一塊沉入掌心的寒鐵。
他沒有立刻打開。
秦芷瑤凝視着他,那雙銳利的眼睛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進他的靈魂深處:“林默,你的眼睛,就像能直接看進屍體裏一樣。你到底是誰?”
林默迎上她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微笑:“我只是個想把病看明白的醫生。”
“是嗎?”她忽然向前靠近了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縮短,空氣中彌漫開她身上淡淡的硝煙和香水混合的氣味,“可我感覺,你看到的,從來不只是病。”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滯。
片刻之後,秦芷瑤終是先一步移開視線,轉身離去,只留下一句擲地有聲的話:“下次再有命案,我還會來找你。”
深夜,值班室裏只剩下林默一人。
狹小的空間裏,牆壁斑駁,一張老舊的鐵架床靠牆而立,桌上堆着幾本翻舊的醫書。
頭頂的燈管閃爍兩下,發出輕微的“滋滋”聲,昏黃的光線將他的影子拉得細長。
他將那個黑色的U盤插入電腦。
視頻畫面彈出,抖動的鏡頭顯示出拍攝者內心的極度不安。
病床上,一個消瘦的男子瞳孔已經開始散大,連接着他身體的呼吸機發出“滴滴”的、毫無生氣的聲響,像倒計時的喪鍾。
畫面外,傳來沈曼撕心裂肺的哭喊:“哥!你不是說醫生是來救命的嗎......可他們爲什麼讓你在這裏等死!爲什麼!”
畫面在此戛然而止。
林默緩緩閉上眼睛,腦海中,那個蒼老而威嚴的聲音再次回蕩起來,那是他的師父岐伯的教誨:“醫之大者,治已病,更治未病;平已亂,亦平未亂。”
他猛然睜開雙眼,眸中精光一閃而逝。
他從隨身的布包中取出一根纖細的銀針,沒有絲毫猶豫,在自己的左手掌心輕輕一劃。
一滴殷紅的血珠,從劃破的皮膚中緩緩滲出,帶着溫熱的觸感,順着掌紋滑落。
他伸出手,將這滴血珠滴入面前一杯清澈見底的清水中。
血珠入水,並未立刻散開,而是在水面中心蕩開一圈又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
在燈光的映照下,那漣漪的中央,竟隱隱約約映出數個模糊扭曲的人影——那是“五感通幽”心法即將突破到更高境界的征兆:以血爲媒,可短暫窺探與因果相關之人的氣機流轉。
這些人影,都帶着一股濃重的死氣。
林默的瞳孔驟然收縮,他死死盯着水杯中那詭異的景象,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低語道:“清算名單上的下一個目標......快要出現了。”
窗外,厚重的烏雲悄然遮蔽了月光,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這座城市的陰影中,醞釀成型。
林默靜靜地坐在那裏,整個世界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與那杯在深夜中詭異蕩漾的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