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內，靜得能聽見心髒在胸腔裏擂鼓般狂跳的聲音。
那只黑色的手機靜靜地躺在地毯上，屏幕依舊亮着，像一只窺探人心的獨眼。照片上那個女人的面容，溫婉嫺靜，眼角眉梢帶着江南水鄉般的柔和，卻像一柄無形的、燒得通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顧清晏的視網膜上。
轟然一聲，她精心構建的世界，在她以爲大仇得報、塵埃落定的這一刻，被這張突如其來的照片，砸得支離破碎。
十五年了。
從她五歲那年起，母親這個詞，就與冰冷的海水、刺鼻的消毒水味、以及父親那張悲痛欲絕卻又帶着一絲解脫的復雜面容，永遠地捆綁在了一起。
“你母親……她病得很重，撐不下去了，選擇自己離開了。”
這是父親顧正雄當年告訴她的、唯一的解釋。
自那以後，顧家再也無人敢提起那個名字，仿佛那是一個禁忌的咒語。母親的所有照片、遺物，都在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快得像一場從未發生過的夢。顧清晏的世界裏，只剩下“因抑鬱症跳海自殺”這十個冰冷而殘酷的鉛字，刻進了她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
可現在，傅瑾硯卻用一張照片，一個地址，將這個她信了十五年的“事實”，撕開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怎麼可能？
這絕不可能！
顧清晏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她彎下腰，指尖冰涼地撿起地上的手機。她將那張照片放大，再放大，試圖從那像素的顆粒中，找出一絲一毫僞造的痕跡。
沒有。
照片上的女人，雖然眉宇間染上了歲月的風霜，眼底深處藏着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與空洞，但那熟悉的輪廓，那顆在右邊眉尾的、極淡的褐色小痣，都與她記憶深處那個模糊而溫暖的影子，分毫不差。
更重要的是，照片的背景，是純白色的、帶着軟包的牆壁，女人身上穿着的，是藍白條紋的病號服——這與地址上那個“精神病療養院”的名字，形成了詭異而又恐怖的呼應。
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一株從地獄深處破土而出的藤蔓，瞬間纏繞住了她的心髒，讓她幾乎窒息。
如果……如果母親根本沒有死呢？
如果十五年前那場所謂的“自殺”，從頭到尾，就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呢？
那她這些年所承受的喪母之痛，她對父親的懷念與敬愛，她重生以來所做的一切復仇……又算什麼？
一個天大的笑話嗎？
不！
顧清晏猛地搖頭，試圖將這個可怕的猜測從腦海中甩出去。這一定是傅瑾硯的陰謀！是他爲了更好地控制自己，而設下的又一個圈套！
可是，他爲什麼要這麼做？
在沈家已經覆滅、自己已經徹底成爲他手中最鋒利的刀的現在，他這麼做的意義何在？僅僅是爲了看她失控崩潰的醜態嗎？
不，傅瑾硯那樣的人，從不做毫無意義的事情。
他發來這張照片，必然有他的目的。
強烈的求知欲和內心深處那絲連她自己都不敢承認的、微弱的希冀，像兩只無形的大手，扼住了她的喉嚨。她知道，自己必須立刻、馬上，得到一個答案。
她顫抖着手指，按下了那個熟悉的、被她標記爲“主人”的號碼。
電話幾乎是在響鈴的瞬間就被接通了。
“想通了？”
電話那頭，傳來傅瑾硯那低沉而又毫無波瀾的聲音，仿佛他早已預料到她會打來。
顧清晏緊緊地攥着手機，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顫抖。
“照片……是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傅瑾硯的語氣淡漠得近乎殘忍，“一個活人，一個地址。”
“她……她真的是……”顧清晏的聲音艱澀無比，那個稱呼，她已經有十五年沒有宣之於口，此刻竟覺得重若千鈞，“我母親？”
電話那頭，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這沉默，比任何肯定的回答，都更讓顧清晏感到心驚肉跳。
“我從不提供假情報。”傅瑾硯緩緩開口，聲音裏不帶一絲感情，“信與不信，你可以自己去驗證。”
“爲什麼？”顧清晏幾乎是嘶吼出聲，“爲什麼她會在那種地方？！是誰幹的？！是你嗎？！”
她失控了。
在得知這個顛覆了她整個認知體系的秘密後，她那層用冷漠與理智築起的高牆，第一次出現了裂痕。
面對她的質問，傅瑾硯卻只是輕笑了一聲。
那笑聲很輕，卻像一根冰冷的針，狠狠地刺進了顧清晏的耳朵裏。
“顧清晏，收起你那毫無意義的情緒。”他的聲音陡然轉冷，“我不是你的敵人，至少現在不是。我給你看這個，不是爲了讓你在這裏質問我，而是爲了讓你明白一件事。”
“什麼事？”
“你以爲的復仇，結束了。但真正的遊戲，才剛剛開始。”傅瑾硯的聲音頓了頓，像是在給她消化的時間，“沈家，不過是擺在明面上的、最無足輕重的一顆棋子。真正將你父親推入深淵，將你母親變成今天這副模樣的，是藏在更深處的、遠比你想象中要龐大得多的東西。”
“我給你三天時間，去接受這個事實。三天後，我會告訴你，你需要爲我做的第二件事。”
說完，他便不帶一絲留戀地，掛斷了電話。
“嘟……嘟……嘟……”
聽着手機裏傳來的忙音，顧清晏頹然地靠在了冰冷的落地窗上。
窗外的江城，燈火璀璨，宛如一條流淌的星河。那是她剛剛打下的江山，是她勝利的象征。可此刻，這萬家燈火映在她的眼底，卻只剩下一片刺骨的冰涼。
真正的遊戲，才剛剛開始……
傅瑾硯的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一扇通往更黑暗深淵的大門。
她原以爲，沈家就是一切罪惡的源頭。可現在看來，沈鴻博，甚至她那已經死去的父親顧正雄，或許都和她一樣，不過是這場巨大棋局中，身不由己的棋子。
而她的母親……則是這場棋局裏，最無辜、最悲慘的犧牲品。
是誰？
究竟是誰，有這麼大的能量，能讓一個人“被自殺”十五年，將她從這個世界上抹去所有的痕跡，關在精神病院裏，不見天日？
又是爲了什麼？
是因爲那份至今下落不明的“賄賂名單”？還是因爲……某些更深層次的、連父親都不知道的秘密？
無數的疑問，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顧清晏牢牢地困在其中。
她知道，傅瑾硯不會告訴她答案。
他只會像一個高高在上的神明，一點點地，拋出誘餌，引誘着她，按照他所設定的路線，一步步地走下去。
而她，別無選擇。
因爲那個地址，就像一個致命的漩渦，她明知危險，卻無法抗拒地，想要靠近。
她必須要去！
她必須親眼去看一看，那個在照片裏、在病房裏、活着的亡者，究竟是不是她的母親！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再也無法遏制。
顧清晏的眼神，在經歷了最初的震驚、憤怒、迷茫之後，一點點地，重新凝聚起光芒。
那是一種，比之前復仇時，更加冰冷、更加決絕的寒光。
如果說，之前的她，是爲了死去的父親而戰。
那麼從現在起，她將爲了那個可能還活着的、受盡了十五年折磨的母親，向這個該死的世界，發起最徹底的宣戰！
她直起身，擦幹了眼角不知何時滲出的、冰冷的淚水，按下了書房的內線電話。
“張叔，備車。另外，清空我未來三天的所有行程，集團事務，由陳伯暫代。任何人的電話，一概不見，不接。”
她的聲音，帶着一絲剛剛哭過的沙啞，但語氣，卻是不容置喙的堅定與冰冷。
電話那頭的張叔愣了一下，有些擔憂地問道：“大小姐，是發生什麼事了嗎？您的聲音聽起來……”
“我沒事。”顧清晏打斷了他的話，“照我說的做。”
“是。”
掛斷電話，顧清晏換上了一身最簡單的黑色運動服，將長發束成一個幹練的馬尾。她沒有帶任何保鏢，甚至連那把傅瑾硯留給她防身的手槍，都沒有帶。
她就那樣一個人，走出了別墅。
夜色深沉，一輛黑色的賓利慕尚，早已悄無聲息地等候在門口。
張叔爲她拉開車門，看着她那張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卻又透着一種驚人平靜的臉，心中的不安愈發濃重，卻又不敢多問。
“大小姐，我們去哪裏？”
顧清晏坐進後座，目光投向車窗外無盡的黑暗，輕輕地，吐出了一個讓張叔感到無比陌生的地名。
“城南，靜安療養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