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蓮走出小巷時，陽光正烈。她眯了眯眼，適應了下光線，然後挺直脊背，朝着武家小樓走去。
那些守在門外的漢子立即注意到了她。一個領頭的壯漢大步上前，粗聲粗氣地問道：“你就是潘金蓮？”
“正是妾身。”潘金蓮福了一福，語氣平靜，“諸位好漢找我有事？”
那壯漢沒想到她如此鎮定，愣了一下，才道：“我們寨主想請娘子去喝杯茶。”
“哦？”潘金蓮淺淺一笑，“不知貴寨主尊姓大名？請人喝茶，總該有個名帖才是。”
壯漢被她問住了，支吾道：“這個...寨主的名諱，不便透露。”
“那這茶，妾身恐怕喝不得。”潘金蓮故作遺憾地搖頭，“妾身雖是小戶人家的女子，卻也懂得禮數。無名無帖，怎能隨便跟人走？”
她說話的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讓街坊四鄰聽見。已經有幾個膽大的推開窗子偷看。
壯漢臉色難看，壓低聲音威脅道：“娘子最好識相點，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潘金蓮卻提高了聲音：“諸位好漢光天化日之下，要強搶民女不成？這陽谷縣可是有王法的地方！”
這話一出，圍觀的街坊頓時議論紛紛。那壯漢見勢不妙，急忙道：“娘子誤會了，我們只是奉命相請...”
“奉誰的命？”潘金蓮步步緊逼，“若是官府傳喚，自有衙役持票而來。若是私人相請，爲何不按禮數遞帖？”
她一邊說着，一邊暗中觀察這些人的反應。見他們雖然凶狠，卻也不敢在衆目睽睽之下動粗，心中稍定。
這時，一個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從人群中走出，拱手道：“武家娘子有禮了。在下趙文昌，是寨主的師爺。今日冒昧相請，實在是有要事相商。”
潘金蓮打量這人，見他面容清癯，目光精明，知道是個難纏的角色。
“原來是趙師爺。”她還了一禮，“既然是相商要事，爲何不去茶樓雅間，偏要在這大街上糾纏？”
趙師爺微微一笑：“寨主已經在望江樓備下雅座，特命在下來請娘子。”
望江樓是陽谷縣最好的酒樓，選在那裏，既顯誠意，又避人耳目。潘金蓮心知推脫不得，便道：“既然是望江樓，妾身就去一趟。不過...”
她故意頓了頓：“妾身總要回家換身衣裳，整理儀容。這般蓬頭垢面的，豈不失禮？”
趙師爺眼中精光一閃，笑道：“娘子說笑了。你這身打扮，樸素大方，正顯本色。”
這是不讓她回家了。潘金蓮心中冷笑，面上卻依然從容：“既然如此，就請師爺帶路吧。”
她走在趙師爺身側，那些壯漢前後簇擁，看似護送，實爲監視。潘金蓮暗中記下路線，發現他們並沒有走最近的路去望江樓，而是繞了個圈子。
這是在防止有人跟蹤。潘金蓮心中更加確定，這次會面絕不簡單。
望江樓二樓最裏的雅間，一個身着錦袍的中年男子正在品茶。見潘金蓮進來，他放下茶杯，微微頷首：“武家娘子請坐。”
這人約莫四十歲年紀，面容普通，唯有一雙眼睛銳利如鷹。潘金蓮福了一禮，在他對面坐下。
“寨主費心相請，不知有何指教？”她開門見山。
那寨主笑了笑：“娘子快人快語，趙某佩服。既然如此，我也不繞彎子了。”
他取出一枚玉佩放在桌上：“娘子可認得此物？”
潘金蓮心中一震。那玉佩正是她前日托人送去東京的信物！
“這是...”她強作鎮定，“妾身不知寨主何意。”
寨主把玩着玉佩，慢條斯理道：“娘子派人去東京打聽清風寨，可知道這陽谷縣通往東京的每條路上，都有我的眼線？”
潘金蓮後背滲出冷汗。她太小看清風寨的勢力了。
“寨主消息靈通。”她勉強笑道，“妾身只是好奇罷了。”
“好奇？”寨主突然收起笑容，目光如刀，“武家娘子，你與武都頭近日的所作所爲，已經超出好奇的範疇了。”
他站起身，在房中踱步：“景陽岡上的事，我可以不計較。但你們若再查下去，就別怪趙某不講情面了。”
潘金蓮握緊袖中的匕首，強迫自己冷靜：“寨主這是在威脅妾身？”
“是提醒。”寨主轉身，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武都頭年輕有爲，前途無量。娘子也是個聰明人，何必要自尋死路？”
潘金蓮忽然笑了：“寨主既然知道妾身是個聰明人，就該明白，聰明人最不喜歡被人威脅。”
她站起身，與寨主對視：“寨主若真有把握對付武鬆，又何必來找我這個小女子談判？”
寨主眼中閃過一絲怒意，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娘子果然伶牙俐齒。不過...”
他湊近些，壓低聲音：“娘子可知道，武都頭此刻正在景陽岡上，落入了我設下的陷阱？”
潘金蓮心中大驚，面上卻不動聲色：“寨主說笑了。武鬆帶足了人手，又有知縣手令，怎會輕易中計？”
“人手？手令？”寨主嗤笑，“在景陽岡上，這些都不管用。那裏的每一棵樹，每一塊石頭，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潘金蓮的心沉了下去。她想起武鬆離去時決絕的背影，想起他手臂上還未痊愈的傷...
不，現在不是擔心的時候。她必須保持冷靜。
“寨主告訴我這些，是想讓我做什麼？”她問。
寨主滿意地笑了：“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事。我要你寫一封信，勸武都頭罷手。只要他不再追查清風寨的事，我保證他平安歸來。”
“若我不寫呢？”
“那武都頭能不能活着下山，就難說了。”寨主語氣轉冷，“而且，武大郎今日去鄰縣采購，走的可是景陽岡旁邊的那條小路...”
潘金蓮臉色驟變：“你們要對大郎下手？”
“這要看娘子的選擇了。”寨主重新坐下，悠閒地品茶。
潘金蓮腦中飛速運轉。武大郎是個老實人，若真落入這些人之手，恐怕凶多吉少。可是若寫信勸武鬆罷手，就等於承認了武家的軟弱，日後更會被清風寨拿捏。
必須想個兩全之策。
她沉吟片刻，道：“信我可以寫。不過...”
“不過什麼？”
“我要親眼看到武大郎平安回來。”潘金蓮道，“否則，我寧可玉石俱焚。”
寨主眯起眼睛：“娘子這是在跟我講條件？”
“是交易。”潘金蓮坦然道，“寨主想要武家罷手，我想要家人平安。各取所需，不是很好嗎？”
寨主盯着她看了許久，忽然大笑：“好！有膽識！趙某就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
他擊掌三下，趙師爺推門而入。
“讓武大郎回來。”寨主吩咐道，“完好無損。”
趙師爺領命而去。潘金蓮心中稍安，但也不敢完全放鬆警惕。
“現在，娘子可以寫信了吧？”寨主遞過紙筆。
潘金蓮接過筆，略一思索，開始寫信。她字跡娟秀，語氣懇切，勸武鬆以家人爲重，不要再追查清風寨的事。
但在信的末尾，她用了兩人約定的暗號——在落款處畫了一朵小小的梅花。這是告訴武鬆，信是被迫所寫，切勿輕信。
寨主接過信看了看，滿意地點頭：“娘子果然識時務。”
這時，樓下傳來一陣騷動。潘金蓮走到窗邊，看見武大郎慌慌張張地跑進望江樓，身後跟着兩個清風寨的漢子。
“娘子！娘子！”武大郎一進雅間就撲過來，“你沒事吧？”
潘金蓮扶住他：“夫君放心，我沒事。”
她仔細打量武大郎，見他除了受些驚嚇，並無外傷，這才真正鬆了口氣。
“信已經寫了，寨主可以放我們走了吧？”她問。
寨主將信收好，笑道：“當然。不過還要委屈二位在這裏稍等片刻，待我的人確認武都頭收到信後，自會送你們回家。”
這是要扣作人質了。潘金蓮心知爭辯無用，便扶着武大郎在椅子上坐下。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潘金蓮心中焦灼萬分。武鬆現在到底怎麼樣了？他能不能看懂信中的暗號？
就在她坐立不安時，窗外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哨響。
寨主臉色一變，快步走到窗邊。只見遠處天空中，一支響箭帶着紅色的煙霧劃過。
“不好！”寨主猛地轉身，“武鬆突圍了！”
潘金蓮心中大喜，面上卻故作驚訝：“怎麼會...”
寨主惡狠狠地瞪着她：“你的信根本沒用！”
他一把揪住潘金蓮的衣領：“說！你是不是在信中做了手腳？”
潘金蓮被他勒得喘不過氣，武大郎急忙上前阻攔：“放開我娘子！”
“滾開！”寨主一腳踢開武大郎，拔出匕首抵在潘金蓮頸間，“既然武鬆不識抬舉，就別怪我心狠手辣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雅間的門突然被撞開。武鬆渾身是血地站在門口，手中鋼刀滴着血珠。
“放開我嫂嫂！”他聲音嘶啞，目光如炬。
寨主一驚，手下意識地鬆了鬆。潘金蓮趁機掙脫，拉着武大郎退到牆角。
“武都頭好本事。”寨主很快鎮定下來，“居然能突破我設下的三重埋伏。”
武鬆一步步逼近：“你的埋伏不過如此。現在放下武器，我可以留你全屍。”
寨主冷笑：“你以爲你能活着走出望江樓嗎？”
他吹了聲口哨，頓時從樓下沖上來十幾個手持兵器的漢子，將武鬆團團圍住。
潘金蓮心中焦急。武鬆雖然勇武，但畢竟身上帶傷，又剛經歷惡戰，如何敵得過這許多人？
她目光掃過房間，突然看到桌上的茶壺，心中有了主意。
“二郎小心！”她故意大喊一聲，同時將茶壺朝寨主擲去。
寨主下意識地閃避，武鬆趁機出手，刀光一閃，已經砍倒兩人。
混戰中，潘金蓮拉着武大郎躲到屏風後。她看到地上有一把剛才被打落的短刀，悄悄撿了起來。
外面的打鬥聲越來越激烈。潘金蓮從屏風縫隙中看去，只見武鬆雖然勇猛，但畢竟寡不敵衆，身上又添了幾道傷口。
不能再等了！
她看準時機，突然從屏風後沖出，短刀直刺寨主後心！
這一下出其不意，寨主雖然及時閃避，還是被劃傷了手臂。
“賤人！”寨主大怒，轉身撲向潘金蓮。
武鬆見狀，奮起神威，一連砍倒三人，沖到潘金蓮身前，將她護在身後。
“嫂嫂沒事吧？”他急促地問。
“我沒事。”潘金蓮看着他一身的血，心疼不已，“你的傷...”
“皮外傷，不礙事。”武鬆緊盯着寨主，“待我解決了這些人，再與嫂嫂細說。”
寨主見勢不妙，突然吹響一枚哨子。只聽樓下一陣喧譁，似乎有大隊人馬趕到。
“武都頭，今日就到此爲止吧。”寨主冷笑道，“我們後會有期！”
說罷，他帶領手下從窗口躍下，轉眼就消失在街巷中。
武鬆還要追趕，潘金蓮拉住他：“二郎，窮寇莫追。”
武鬆這才收刀，轉身仔細打量潘金蓮：“嫂嫂真的沒事？”
“真的沒事。”潘金蓮看着他滿身的傷，眼淚終於忍不住落了下來，“倒是你...”
武鬆抬手想爲她擦淚，卻發現手上都是血，又尷尬地放下。
“我們先回家。”他低聲道。
回到武家小樓，潘金蓮立即爲武鬆清洗包扎傷口。看着他身上縱橫交錯的傷痕，她的心一陣陣抽痛。
“今日若不是嫂嫂機智，我恐怕真要栽在景陽岡上了。”武鬆忽然道。
潘金蓮抬頭：“二郎看懂了我的暗號？”
武鬆點頭：“那朵梅花。我知道嫂嫂絕不會輕易屈服，定是被人脅迫。”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只是我沒想到，他們竟然敢對嫂嫂下手。”
潘金蓮爲他包扎好最後一處傷口，輕聲道：“經過今日之事，清風寨絕不會善罷甘休。二郎有何打算？”
武鬆目光堅定：“既然已經撕破臉，那就索性查個水落石出。我就不信，這朗朗乾坤，還能容他們無法無天！”
潘金蓮看着他堅毅的側臉，心中既擔憂又驕傲。
這個男子，果然不負她所望。
只是前方的路，注定更加艱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