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杏入宮第七日,夜雨初歇。
沈聽雪坐在西苑涼亭的石凳上,指尖輕輕摩挲着茶壺底部那個極淺的“淵”字紋。
雨水順着檐角滴落,在青磚上砸出細碎聲響,像根漏走針,一聲聲敲在人心頭。
她沒有點燈,也沒有燃香,只任夜風拂面,將一身冷意浸透衣襟。
她等的人,終於來了。
輪椅碾過溼漉漉的石徑,聲音輕得幾乎被雨後蟲鳴吞沒。
黑衣內侍推着它緩緩入亭,傘沿低垂,遮住了大半張臉。
直到輪椅停穩,那人才抬手掀開兜帽——蕭長淵斜倚在錦墊之上,面色蒼白如紙,唇色卻異常深紅,像是飲過毒酒未醒。
他眸光落在她身上,竟不顯意外,反而輕輕笑了下:“你終於來了。”
聲音沙啞,如鈍刀刮過鐵鏽。
沈聽雪緩緩起身,行了一禮,卻不退後,而是站在原地,與他對視。
“奴婢不是來投靠的,”她說,嗓音平靜無波,“是來談一筆交易。”
她從袖中取出一疊薄紙,放在石桌上。
紙頁泛黃,邊角磨損,顯然已被翻閱多次。
最上面一頁墨跡清晰,列着一筆筆出入明細,標注着“內庫支取”、“采買藥材”等字樣,而在末尾三行,字跡陡然收緊:
【三月十七,撥銀兩千兩,經由通濟坊錢莊轉出,落於‘永安米行’名下——該鋪爲七皇子府外圍產業,隸屬暗賬名錄第十三號。】
蕭長淵的目光掃過那幾行字,眼底毫無波動,仿佛早已料到。
“貴妃私調內庫已有十年,”沈聽雪繼續道,語速平穩,“每年春秋兩季各一次,數額遞增。表面上是爲太後祈福購香燭藥材,實則大多流入她母族手中。但她聰明反被聰明誤——爲了避人耳目,她特意挑選與你有關聯的商戶作爲中轉,以爲借你的影子能掩住痕跡。可正是這份‘嫁接’,成了破綻。”
她頓了頓,看着他依舊不動聲色的臉,心底卻繃緊如弦。
她在賭。
賭這個男人早已盯上貴妃;賭他這些年裝病避世,實則暗中布局;賭他看穿了自己那些“未卜先知”的舉動,卻始終沉默,是因爲他在等一個能打破僵局的棋子——而現在,她主動送上門來。
“這些賬目,我有原件備份,藏於三處不同地方。”她一字一句地說,“若我明日暴斃,或失蹤,它們便會陸續出現在太子、二皇子,乃至聖上面前。”
蕭長淵終於動了。
他抬起手,指尖輕輕撫過那頁紙,動作緩慢,帶着一種近乎病態的專注。
然後,他抬眼看向她,目光如寒潭深處射出的光,直刺靈魂。
“你不怕我殺了你?”他問。
“怕。”沈聽雪沒有否認,“但我更怕死得不明不白。之前五次回檔,每一次我都試圖躲進規矩裏,守本分、不出頭、不惹事。可結果呢?第一次被誣陷偷盜賜死,第二次因主子一句話陪葬,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每一次我以爲自己做得夠好,命運還是會用最殘忍的方式碾碎我。”
她的聲音微微發顫,卻又無比堅定。
“直到我發現,唯一能對抗未知的,就是掌握比別人更多的真相。而你——”她直視着他,“是你讓我意識到,有人一直在看着我,記錄我的每一步反常。”
那天夜裏,他在尚書房留下的書籤;那次她險些暴露預判能力時,他恰巧出現打斷審訊;還有春杏事件中,他那一句意味深長的“規則是用來吃的”……
所有碎片,在一次次死亡中拼湊成圖。
“你不揭穿我,不是因爲仁慈,”她低聲說,“是因爲你覺得我還可用。”
蕭長淵靜靜地看着她,良久,忽然低笑了一聲。
那笑聲很輕,卻讓四周空氣都凝滯了一瞬。
“你知道陳嬤嬤昨夜說了什麼嗎?”他忽然開口,“她說,舊案若翻,未必不能牽出些……不該存在的記憶。”
沈聽雪心頭一震。
果然,他們已經開始懷疑了。
“他們會查我的言行軌跡,比對過往事件的時間節點,”她喃喃,“一旦發現我總能在災禍發生前避開,或在絕境中做出最有利的選擇……我就不再是丫鬟,而是妖人。”
“所以你來找我。”蕭長淵靠回輪椅,閉了閉眼,“你以爲我能護你?”
“我不需要庇護。”她將茶壺推向前,“我需要的是位置。一個足以讓我自由行走於內廷而不被輕易動殺的資格。”
她斟了一盞茶,推至他面前,動作從容。
“我知道你在查她。”她直視他的眼睛,一字一頓,“我也知道你缺一個能在內廷自由行走的眼睛。我可以成爲那只眼——但條件是……”西苑涼亭的鍾聲終於散盡,餘音在溼漉漉的夜色裏浮沉。
沈聽雪踏出亭外時,裙裾掃過青磚上未幹的水痕,像一道無聲劃過的血跡。
她沒有回頭,但能感知到那道目光——如芒在背,冰冷而灼熱,是獵手對獵物的凝視,也是棋手對對手的審視。
蕭長淵沒再說話,只是指尖仍在輪椅扶手上輕輕叩擊,節奏緩慢卻極有章法,仿佛某種隱秘的訊號正隨雨後微風悄然傳向宮牆深處。
沈聽雪緩步前行,呼吸平穩,可掌心早已沁出冷汗。
她贏了這一局,卻不敢有絲毫鬆懈。
與虎謀皮,從來不是一句虛話。
她提出的條件近乎狂妄:一個卑微婢女,竟敢要求七皇子不得動她的主子,更不得將她視爲傀儡。
換作任何一個時辰前的自己,恐怕連想都不敢想。
可五次死亡的記憶還刻在骨髓裏——第一次被栽贓偷盜御賜香囊,活生生杖斃於廊下;第二次因蘇婉柔一句“她伺候我不周”,便被賜了一杯毒酒;第三次……第四次……每一次她都以爲安分守己就能苟活,結果命運總以更殘酷的方式撕碎她的幻想。
直到她明白,在這座吃人的宮殿裏,順從即等死。
所以她來了,帶着賬本、帶着籌碼、帶着無數次回檔中拼湊出的真相碎片,主動踏入這盤死局。
她不是來求庇護的,她是來談合作的。
哪怕對方是傳聞中瘋戾成性、親手掐死過貼身太監的七殿下。
“我可以成爲你在內廷的眼睛。”她說出口的那一刻,就已經斬斷了退路。
而蕭長淵答應得太過平靜,甚至帶着一絲玩味的笑意。
他說:“這條路走下去,你會比我更瘋。”——這不是警告,是預言。
他看穿了她內心的裂痕,也預見了她即將墮入的深淵。
但她不怕。
只要還能醒着,就不怕黑。
回到偏院時,天已全黑。
春杏正焦急地守在門口,見她回來,連忙迎上來:“姐姐可算回來了!柳貴妃那邊剛遣人來查你去了何處,陳嬤嬤還問起你白日是否擅離值守……”聲音壓得極低,滿是驚惶。
沈聽雪卻神色不動,只接過帕子擦了擦手,淡淡道:“就說我去庫房核對陪嫁清單了,有管事嬤嬤作證。”
“可是……真有人作證嗎?”
“現在就有了。”她抬眸看向角落裏的小宮女,“去把西苑灑掃的李婆子請來,就說我有賞。”
春杏怔住,忽然意識到什麼,眼底閃過震驚。
她看着沈聽雪端坐燈下的側臉——那不再是那個處處忍讓、唯恐惹禍的姐姐了。
這個人,開始布棋了。
那一夜,沈聽雪未曾入睡。
燭火搖曳中,她攤開一張素箋,提筆默寫。
一筆一畫,皆來自記憶深處——那些她在一次次死亡輪回中反復驗證過的細節:哪一日貴妃去了慈恩寺,哪一夜太子府密使入宮,哪個太醫曾在三更時分偷偷焚燒藥方……還有,蘇婉柔入宮前的最後一場病。
書裏只輕描淡寫一句:“側妃入宮前夜偶感風寒。”可就在第二次回檔時,她親眼看見一名老太醫鬼祟離開相府偏院,袖中藏着一方染血的帕子;第三次,她發現那太醫當晚就被調往邊陲,從此杳無音信;第五次,她冒險潛入太醫院舊檔房,瞥見一份被撕去半頁的脈案殘片,上面赫然寫着“胎損之兆,宜速除”……
後來,那份檔案消失了。
就像所有試圖觸碰真相的人一樣,她也被滅了口——那一次,她因“私闖禁地”被當場格殺。
可如今,她不再是任人宰割的螻蟻。
她要查清那晚究竟發生了什麼。
指尖緩緩撫過紙面,她閉上眼,回憶最後一次回檔時,在相府庫房偶然聽見的對話片段:
“……小姐那晚咳得厲害,說是風寒,可吐出來的……根本不像痰……”
“噓!莫說了!那是‘清心湯’喝多了的反應……貴妃娘娘交代過,若有人問起,只說是受了涼……”
清心湯?
她猛地睜眼。
這不是尋常驅寒藥。
此方出自宮中秘典,專用於調理體虛女子,但若劑量失控,或與其他藥材相沖,反會損傷胞脈,甚者……墮胎。
蘇婉柔從未有過孕事,這話本不該成立。可若她曾經有過呢?
一個可怕的念頭如毒蛇般纏上心頭——
蘇婉柔入宮前的那一場“風寒”,真的是病嗎?
如果不是,那又是什麼人,要在她踏入皇宮之前,先毀掉她腹中的孩子?
是爲了讓她無法誕下嫡嗣?
還是……爲了掩蓋某個更大的秘密?
沈聽雪盯着燭火,久久不語。
窗外,風漸起,吹動檐角銅鈴,叮當一聲,宛如喪鍾輕鳴。
她緩緩收起紙箋,藏入袖中暗袋。
三日後,她將以掌事婢身份調閱太醫院舊檔。
屆時,她將第一次,真正觸碰到這本書未曾言明的黑暗核心。
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伏案疾書之際,西苑深處,蕭長淵仍坐在那張輪椅上,手中把玩着一只空茶盞。
身旁內侍低聲稟報:“殿下,她今夜未眠,寫了整整兩頁紙,內容已謄抄送來。”
蕭長淵接過紙張,目光落在某一行字上,唇角微微揚起。
“胎損之兆?”他低語,嗓音沙啞如刃,“沈聽雪……你果然不只是個聰明的棋子。”
他將紙張投入燭火,火焰騰起一瞬,照亮他眼中幽深如淵的光。
“你也快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