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過後的第三日,天光灰蒙,雲層低垂,仿佛昨夜那場傾盆仍未散盡。
宮牆之內,青磚溼漉漉地泛着冷光,連風都帶着一股滯重的寒意。
沈聽雪一早便動身前往東偏殿領月例藥材。
她穿一身素色粗布裙衫,發髻用一根木簪挽起,腳步輕緩,姿態恭順得如同塵埃裏的一粒沙。
藥匣是舊樟木所制,邊角磨損,卻擦拭得幹幹淨淨——這是她一貫的做派:不惹眼,不出聲,活得像一道影子。
可今日,這道影子,留下了一道不該有的痕跡。
行至回廊轉角,她“不慎”將藥匣滑落,發出一聲悶響。
巡值太監聞聲而來,皺眉拾起,打開檢查時,指尖忽然頓住——夾層中,赫然露出半頁焦黑紙片,邊緣蜷曲,墨跡殘斷,依稀可辨“太子府”三字。
消息如蛛網般迅速蔓延。
不到半日,蘇明漪便召她問話。
側殿內焚着安神香,嫋嫋青煙纏繞梁柱,蘇明漪坐在繡墩上,指尖輕撫茶盞,聲音柔得幾乎融化在霧氣裏:“聽雪,你燒了什麼?”
沈聽雪跪伏於地,額頭抵着冰涼的地磚,脊背微弓,一副惶恐模樣:“回主子,是奴婢寫錯的藥膳單子……怕您看了生氣,才燒了。”
“藥膳單子?”蘇明漪輕笑,鳳釵微顫,“燒也就罷了,爲何藏在匣中夾層?你以爲我不知道,那匣子是你娘留下的遺物,從不離身?”
沈聽雪肩頭微抖,似被戳中心事,哽咽道:“奴婢……只是舍不得扔,一時糊塗,求主子恕罪。”
她垂着眼,睫毛投下一片陰影,遮住了眸底深處那一抹冷光。
她當然不是糊塗。
她是故意的。
那半頁殘信,是她親手裁下、熏焦、藏入夾層的誘餌。
她知道蘇明漪多疑,更知道她對任何“失控”的跡象都會如臨大敵。
如今這枚刺扎進她心裏,拔不出,又不敢深查——因爲她無法解釋自己爲何如此在意一個丫鬟的廢紙。
而恐懼,終將催生破綻。
當晚,風雨再起。
陳嬤嬤帶人突至側妃寢宮,手持貴妃親授令牌,聲言“查緝宮婢私通外臣”。
燈火晃動間,粗暴翻箱倒櫃,衣帛散落一地。
當那只青瓷茶盞被取出時,陳嬤嬤眼神驟然一凝——釉面溫潤,底座雕工繁復,確是七皇子府特有的賞賜之物。
她伸手欲拆。
沈聽雪卻搶先一步撲上前,雙膝重重磕在地上,捧起茶盞貼至額前,聲音顫抖卻清晰:“這是七皇子前日親賜,說此物清心安神……奴婢日日焚香供奉,不敢褻瀆!若因奴婢之故,讓主子失禮於皇親貴胄,願當場撞柱謝罪!”
她說完,竟真要起身往柱子上沖。
兩名宮女慌忙拉住,陳嬤嬤臉色鐵青,目光在茶盞與她之間來回逡巡。
終究,她冷哼一聲:“貴妃娘娘仁厚,不與你這等賤婢計較。”揮手命人帶走幾件舊衣作罷。
門關上的刹那,沈聽雪緩緩鬆開緊攥的掌心,指甲已深深嵌入皮肉,血絲滲出,混着冷汗。
但她笑了。
笑得極輕,極冷。
而今,蘇明漪開始懷疑她藏着什麼秘密。
陳嬤嬤忌憚蕭長淵的權勢不敢深究。
她的存在,正從“透明的影子”,悄然變爲“不可輕動的棋子”。
兩日後,周媽媽在浣衣局後巷匆匆遞來密報,手抖得幾乎拿不住紙條:“蘇明漪昨夜召了心腹婆子,說……說要請李醫正重提舊案,擬一份‘入宮前已有癔症’的診斷書……說是……姐妹情深,誤判身份,情有可原……”
沈聽雪站在枯井旁,指尖摩挲着紙頁邊緣,忽然低笑出聲。
好一招金蟬脫殼。
若將來事發,她便可哭訴自己並非有意冒名,而是因“癔症失憶”,情急之下認錯身份。
再把一切過錯推到“忠心護主”的沈聽雪身上——一個丫鬟,妄圖攀附權貴,蠱惑主子調包嫡女,豈非罪該萬死?
真是滴水不漏。
可惜,她忘了——真正的瘋子,從來不在明處。
沈聽雪將紙條揉成一團,塞進袖中,轉身離去時,腳步未亂,心卻已沉入寒潭。
不能再等了。
風不會自己起來,火必須由她點燃。
幾日後便是貴妃壽辰,滿宮慶賀,百官朝賀,諸皇子齊聚。
那樣的日子,最適合藏一場看不見的局。
清晨,天還未亮透,梅園小徑上薄霧繚繞,殘雪未消。
沈聽雪獨自走過幽靜小路,手中握着一只小小香囊,指尖輕輕一抖,一撮極細的香粉灑落在青石階上,無色無味,隨風而散。
那是迷魂香的灰燼,摻了西域特制的寧神粉,極淡,聞之不覺,卻能擾人心神,誘夢生幻。
她駐足片刻,望着前方蜿蜒小徑,仿佛已看見那人踏雪而來,步履從容,鳳釵微晃,唇角含笑——
而下一瞬,那笑意是否會裂開一道深淵?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有些棋,一旦落下,就再也收不回來了。
清晨的梅園,霧未散,雪猶寒。
沈聽雪立於小徑盡頭,素衣如霜,指尖輕捻袖中香囊殘餘的粉末,緩緩灑落青石階上。
那香極細,近乎無形,混着西域寧神粉與迷魂香的灰燼,是她從七皇子府藥庫“借”來的邊角料,經三次回檔驗證——唯有在晨露未晞、氣壓沉滯時施放,才能悄然滲入呼吸,擾人神志而不留痕跡。
她退後一步,隱入梅樹暗影,靜候獵物入局。
不多時,環佩輕響,蘇明漪踏雪而來。
她今日穿了件銀紅繡梅花的褙子,發間鳳釵綴着東珠,步步生光,宛如畫中走來。
可剛行至石階中央,腳步忽頓,眉心一跳,似有冷風鑽入顱內。
她抬手扶額,嗓音微顫:“這……是什麼妖氣?”
話音未落,雙膝一軟,整個人向前栽去。
“小姐!”隨行宮女驚呼撲上,亂作一團。
陳嬤嬤疾步上前,面沉如水,命人封鎖小徑,急召太醫。
可脈象平穩,面色如常,連最老道的李醫正也查不出半分中毒跡象。
就在這混亂之際,沈聽雪從廊下緩步走出,神色悲憫,雙目含淚。
她跪在蘇明漪身側,從袖中取出一枚玉佩——青白玉雕成蓮形,邊緣沁着淡淡血痕(那是她昨夜割破指尖所染),聲音清而穩:“奴婢昨夜夢見先夫人,她執此佩而來,說小姐近日有邪祟纏身,唯有此物可護魂安魄……求嬤嬤容奴婢一試。”
陳嬤嬤目光銳利地盯住她:“你何時得此物?”
“三更夢醒,手中已握。”她低頭垂眸,姿態謙卑,“不敢私藏,只爲護主。”
玉佩貼上蘇明漪額頭那一刻,她睫毛微顫,嚶嚀一聲,悠悠轉醒。
睜眼刹那,她對上的是沈聽雪含淚的雙眼。
可那一瞬,蘇明漪的心底卻如墜冰窟。
她聞到了——極淡的一縷香,藏在玉佩紋路裏,與三日前地窖中那股令人昏沉的氣息,一模一樣。
是誰打開了地窖的鎖?
是誰聽過她與乳母密談?
又是誰,在她最隱秘的記憶裏,種下了這根刺?
她閉上眼,掩去瞳底翻涌的驚濤,再睜開時,只剩虛弱柔弱:“聽雪……是你救了我?”
“是夫人托夢,奴婢不過奉命行事。”沈聽雪俯首哽咽,仿佛虔誠到骨子裏的忠仆。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這場夢,是第五次死亡換來的真相——那一夜,她親眼看見蘇明漪在地窖焚毀生母遺書,口中喃喃:“只要你說自己瘋過,一切便都是情有可原。”
所以,她等這一天,等了五輪生死。
當晚,冷宮深處,周媽媽顫抖着交來一張字條:蘇明漪召心腹婆子,擬請李醫正重提舊案,診斷其“入宮前已有癔症”,只爲將來脫罪鋪路。
沈聽雪將紙條投入燭火,火光映照她眸底幽深如淵。
她不需要證據,也不急於揭穿。
她要的是——讓蘇明漪自己,把謊言變成枷鎖。
三日後,貴妃壽辰將至,宮中張燈結彩。
沈聽雪照例奉茶遞水,低眉順眼,仿佛那日梅園只是偶然巧合。
可當夜更深人靜,蘇明漪獨召陳嬤嬤入室,簾幕低垂,聲如寒刃:“她知道些什麼?”
陳嬤嬤低頭:“查過她近日行蹤,除了去冷宮送炭,並無異動。”
“冷宮?”蘇明漪指甲掐入掌心,疼得幾乎痙攣,“那個老東西……竟還活着?”
她終於明白,沈聽雪不是撞破,是步步爲營。
但她沒有下令除掉她。
反而次日清晨,親賜金絲繡鞋一雙,紅緞爲底,金線盤龍,價值百金。
“賞我最忠心的丫頭。”她笑得溫婉,仿佛真心嘉獎。
沈聽雪接過鞋盒時,指尖微涼,唇角卻輕輕揚起。
她打開盒蓋,凝視那雙華美刺目的繡鞋,如同凝視一場盛大的祭禮。
而她,早已學會——
在刀尖上跳舞。
第七日,天未亮,沈聽雪咳醒了。
枕巾上,一點猩紅,如梅初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