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正式開始了。
對於大多數學生而言,這是意味着懶覺、聚會、旅行和肆意揮霍青春的日子。但對於林知夏,假期只是換了一個戰場。喧囂的校園沉寂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位於城市另一端、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冰冷而規律的電子提示音,和空氣中永遠混雜着的關東煮與消毒水的味道。
她找到的這份兼職是三班倒。清晨、午後、或是深夜,她穿着不合身的、印着便利店logo的深藍色圍裙,站在收銀台後,重復着掃碼、裝袋、收錢找零的動作。手指因爲頻繁接觸冰冷的掃描器和硬幣,總是帶着些許僵硬的涼意。
便利店的玻璃門外,是車水馬龍、霓虹閃爍的城市。偶爾能看到穿着時髦的年輕男女嬉笑着走過,或是穿着明德校服的學生結伴涌入對面的奶茶店。那些鮮活而喧鬧的世界,與她所在的這片被日光燈照得慘白、充斥着商品條形碼的空間,仿佛隔着兩個截然不同的維度。
她常常在夜深人靜、顧客稀少的時段,拿出課本和習題,就着收銀台下方一小片燈光,默默溫習。困倦襲來時,就用冷水拍拍臉。她需要這筆錢,不僅僅是爲了補貼家用,更是爲了下一個學期,能夠更從容一些,至少……不必再因爲一雙新球鞋或是一本昂貴的輔導書而暗自窘迫。
這天是她值晚班,從下午四點一直到午夜十二點。窗外華燈初上,街道被渲染成一片流動的光河。她剛剛送走一波下班高峰期的顧客,正低頭整理着被翻亂的雜志。
“歡迎光臨。”電子提示音響起。
她抬起頭,公式化地說出問候語:“您好,需要……”
聲音戛然而止。
玻璃門邊,顧承嶼站在那裏。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毛大衣,襯得身形愈發挺拔,脖子上隨意搭着一條淺灰色圍巾,手裏還拿着一個文件夾。他似乎也沒料到會在這裏看到她,向來平靜無波的臉上,罕見地掠過一絲清晰的錯愕。
他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她身上那件略顯寬大的藍色圍裙,掃過她因忙碌而微微泛紅的臉頰,以及收銀台下方那本攤開的習題集。那雙深邃的眼眸裏,情緒翻涌,驚訝、不解,或許還有一絲……極難察覺的復雜。
空氣仿佛凝固了。便利店裏循環播放的輕音樂顯得格外突兀。
“……顧同學?”林知夏率先反應過來,聲音帶着不確定的幹澀。巨大的窘迫感瞬間將她淹沒,臉頰像着了火一樣燙。她從未想過,會讓他看到自己如此……狼狽的一面。站在這裏,穿着打工的圍裙,與周圍琳琅滿目的商品爲伍。
顧承嶼收斂了神色,恢復了慣常的平靜,只是那平靜之下,似乎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他邁步走過來,腳步沉穩。
“買瓶水。”他的聲音聽不出什麼情緒,目光落在身後的飲料櫃上。
“好、好的。”林知夏慌忙應道,轉身去給他拿水,動作因爲緊張而有些僵硬。她能感覺到他的視線一直落在她的背影上,如芒在背。
她拿了一瓶他常喝的牌子的礦泉水,回到收銀台,低頭掃碼,盡量避免與他對視。
“嘀——”
“五塊。”她小聲報出金額。
顧承嶼從錢包裏拿出錢,遞給她。他的手指修長幹淨,與她因接觸硬幣而有些冰涼的手指短暫地觸碰了一下。兩人都像是被微弱的電流擊中,同時縮回了手。
硬幣掉在台面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林知夏的臉更紅了,手忙腳亂地撿起硬幣,放入收銀機,找出零錢。
“……謝謝惠顧。”她將零錢和水遞給他,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顧承嶼接過東西,卻沒有立刻離開。他沉默地站在那裏,目光再次落在她收銀台下方的習題集上,又抬起,看向她因窘迫而低垂的眼睫。
“很晚下班?”他忽然問。
林知夏愣了一下,點了點頭:“……十二點。”
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視線掃過窗外已然深沉的夜色。“注意安全。”他最終只說了這三個字,語氣平淡,卻不像往常那樣冰冷。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推開門,步入了門外流動的光河之中。深灰色的大衣背影很快被夜色吞沒。
林知夏呆呆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手裏還殘留着剛才觸碰時的細微觸感,心裏亂成一團。他看到了,看到了她在這個與校園、與那個清冷學霸世界格格不入的地方。他會怎麼想?憐憫?輕視?還是……依舊覺得,這與他無關?
一種混合着難堪和失落的情緒,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纏繞上心髒。
而她沒有注意到,在便利店對面街角的陰影裏,陸星燃跨坐在他的機車上,手指間夾着一根點燃的煙,猩紅的火點在夜色裏明明滅滅。他剛才恰好路過,看到了顧承嶼走進便利店,也看到了他離開。他看到了林知夏穿着圍裙站在收銀台後的樣子,看到了她面對顧承嶼時那瞬間的慌亂和羞澀。
他狠狠吸了一口煙,吐出濃白的煙霧,眼神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沉鬱、復雜。
便利店的玻璃門再次開關,新的顧客走進來。
林知夏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擠出一個職業化的微笑,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去。
“歡迎光臨,請問需要什麼?”
夜色更深了。城市的霓虹依舊閃爍,照亮着某些人的歡愉,也照亮着另一些人的沉默與堅持。一條看不見的界限,似乎在這個寒假,在這個平凡的便利店夜晚,被無聲地勾勒得更加清晰。有些人跨越了界限,看到了彼此不同的一面;而有些人,則被更遠地隔絕在外,只能沉默地注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