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被診所高處那扇小窗切割成一道狹窄的光柱，斜斜地投在工作台上，照亮了空氣中緩慢舞動的塵埃，也照亮了達婭面前攤開的幾本厚重資料——那是維克多收藏的、關於基礎義體結構和神經接口原理的電子手冊和紙質圖譜（在夜之城，紙質資料反而因其難以被遠程篡改而具有一定價值）。
維克多坐在她對面，手裏拿着一個拆解開的民用級機械臂伺服電機，用鑷子指點着內部的精密齒輪和感應線路，聲音平穩而清晰：
“……看清楚這個反饋回路，如果這裏出現信號延遲或者斷裂，就會導致義體動作滯後甚至失控。常見的故障原因除了物理損傷，更多是神經連接處的生物電信號與機械信號的轉換器出了問題，也就是這個……”他用鑷子尖輕輕點了點一個米粒大小、閃爍着金屬光澤的微型芯片。
達婭全神貫注地聽着，努力將維克多講解的理論知識與腦海中系統灌輸的、【高階戰場醫術】裏關於神經與機械連接的部分相互印證。她發現，系統的知識更偏向於緊急處理和人體的創傷修復，而維克多教授的，則更側重於義體本身的維護、故障診斷以及與人體結合的長期穩定性。兩者相輔相成，讓她對這個世界的“人體改造”有了更立體的認知。
“所以，如果遇到動作失準的情況，優先檢查這個轉換器，其次是反饋回路，最後才是電機本身，對嗎？”達婭抬起頭，求證般地問道。
維克多眼中閃過一絲幾不可查的贊許，點了點頭：“沒錯。排查故障要遵循從易到難、從核心到外圍的原則，可以節省大量時間，尤其是在……”他話未說完——
“嗡——嗡嗡——”
一陣急促而特殊的震動聲，從他放在工作台上的個人通訊器中響起。那聲音不同於普通的來電提示，更加尖銳，帶着一種不容忽視的緊迫感。
維克多眉頭微蹙，立刻放下了手中的鑷子和伺服電機。他手指在通訊器側面一劃，一道淡藍色的光幕瞬間在他面前展開，上面跳動着加密的信息流和一個不斷閃爍的紅色三角警告標識。
達婭好奇地瞥了一眼，光幕上的內容她看不太懂，全是專業術語和代碼，但那個紅色警告標識和不斷滾動的、包含“重傷”、“緊急”、“生命體征下降”等字樣的摘要信息，讓她瞬間明白——有緊急情況！
維克多快速瀏覽着信息，臉色凝重起來。他關閉光幕，站起身，動作迅速卻不見慌亂，開始從器械櫃裏取出一些達婭沒見過、但看起來就用於處理嚴重創傷的設備——大功率的電灼止血刀、高速骨鋸、胸腔開口器、還有好幾袋不同型號的合成血液和強效凝血劑。
“維克多先生，是……有重傷的病人嗎？”達婭也連忙站起來，有些緊張地問。
“嗯。”維克多頭也不回地應了一聲，繼續清點着器械，同時語速很快地解釋道：“是一支‘邊緣人’小隊發來的求救信號。”
“邊緣人？”達婭對這個詞感到陌生。
維克多手上動作不停，解釋道：“也叫‘賽博朋克’。一群在刀口上舔血，靠着承接各種見不得光或者極度危險的任務過活的人。幫公司幹髒活，從黑幫手裏搶東西，潛入封鎖區……什麼都幹。用命換歐元，是這座城市裏最常見，也死得最快的一群人之一。”
他的語氣很平淡，沒有褒貶，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但達婭卻從這平淡中，聽出了一絲復雜的意味。她想起了遊戲裏那些遊走在灰色地帶、充滿悲劇色彩的角色。
“他們……很危險嗎？”達婭小聲問。
“危險，對他們自己，也對別人。”維克多終於清點完畢，轉過身，看着達婭，“但他們也是這座城市的……一部分。很多走投無路的人，最後都會選擇這條路。準備好了嗎？人馬上就到，場面可能不太好看。”
他的目光帶着審視，似乎在評估達婭能否承受接下來的沖擊。
達婭深吸一口氣，用力點了點頭。她知道，這是她必須面對的一課。“我準備好了！”
她話音剛落，診所外就傳來了刺耳的刹車聲，緊接着是雜亂而急促的腳步聲和焦急的呼喊。
“砰！”診所門被猛地撞開。
“醫生！醫生！快救救傑克！”一個穿着破爛防彈背心、臉上帶着新鮮擦傷、左眼改裝成閃爍着不穩定紅光的戰術義眼的年輕男人率先沖了進來，語氣急促，眼神裏充滿了恐慌。
緊隨其後的是另外兩男一女，他們抬着一個擔架，上面躺着一個……幾乎不成人形的軀體。
那是一個極其魁梧的壯漢，但此刻他的右半邊身體，從肩膀到腰部，連同整條手臂，幾乎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巨大的、焦黑破碎的創面，邊緣參差不齊，裸露着斷裂的、閃爍着電火花的金屬骨架、燒焦的合成肌肉纖維以及一些難以辨認的、混合着血液和組織液的破碎器官。僅存的左半邊身體上也布滿了傷痕和灼燒的痕跡，一些植入的皮下裝甲板都扭曲變形了。他的臉上帶着呼吸面罩，但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幾乎看不見，生命監測儀發出刺耳的警報聲。
濃烈的血腥味、皮肉燒焦的糊味、以及某種爆炸物殘留的化學氣味瞬間充斥了整個診所，比昨晚任何一次都要濃烈和慘烈。
抬擔架的幾人身上也都帶着傷，神情疲憊而緊張，眼神裏混雜着擔憂、憤怒和後怕。他們小心翼翼地將擔架放在維克多示意的手術區地面上。
“是……是爆炸物！媽的……任務情報有誤！對方埋了烈性炸藥！”那個戰術義眼年輕人語無倫次地解釋着，聲音帶着顫抖。
維克多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波動，仿佛眼前這慘烈的景象早已司空見慣。他沒有立刻去處理那恐怖的傷口，而是先拿起一旁的大型消毒噴霧器，對着傷員創面周圍以及自己、達婭還有那幾個邊緣人隊員的身上快速噴了一圈濃密的消毒霧劑。
“都退開點，別把外面的灰塵帶進來。”他的聲音冷靜得近乎冷酷。
然後，他才蹲下身，戴上高倍率醫療目鏡，開始快速檢查傷員的狀況。他的手指在傷員頸動脈停留片刻，又看了看生命監測儀的數據。
“大面積組織缺損，多器官衰竭，內出血，神經束大面積斷裂……還有救，但很麻煩。”他迅速做出了判斷，語氣依舊平穩，“達婭，強心針，雙倍劑量。然後準備大血管吻合器械和神經接續導管。我需要你先幫我穩定他的生命體征，清理創面壞死組織，動作要快，但更要準！”
“是！”達婭強迫自己忽略那視覺和嗅覺上的強烈沖擊，回想起腦海中關於處理爆炸傷和嚴重創傷的知識。她迅速找到強心針，精準地注入傷員僅存的左臂靜脈。然後，她拿起外科清創鉗和吸引器，開始小心翼翼地清理創面上那些明顯已經壞死、並且可能引發感染的燒焦組織和碎骨、金屬片。
她的動作一開始還有些生澀，但在系統知識和維克多之前教導的支撐下，很快變得穩定而高效。吸引器發出“嘶嘶”的聲音，將污血和碎屑吸走，露出下面更加清晰（但也更加觸目驚心）的損傷結構。
維克多在一旁，已經開始用電灼刀精確地封閉一些還在滲血的小血管，他的動作快如閃電，每一次下刀都精準無比，同時不忘給達婭講解：
“看這裏，這條是主要的動靜脈吻合支，已經斷了，但殘端還在。先用生物夾暫時封閉，避免失血過多，等清理完創面再考慮用人工血管搭橋。”
“注意這些燒毀的神經束，能保留的盡量保留，用神經生長因子導管包裹起來，標記好位置，後期修復能省很多事。”
“這些暴露的義體骨架結構，如果只是變形而沒有斷裂，可以嚐試用微型液壓鉗校正，比直接更換成本低得多，對身體的二次傷害也小。”
他的講解清晰而實用，完全圍繞着如何在保住性命的前提下，最大程度地減少傷員未來的痛苦和經濟負擔。達婭一邊操作，一邊牢牢記住他的每一句話。她看到維克多甚至小心地將一些被炸飛、但還算完整的皮下冷卻循環管碎片收集起來，似乎打算後期嚐試修復。
手術在緊張而沉默（除了維克多的講解和儀器的聲音）的氣氛中進行着。那幾個邊緣人隊員緊張地守在門口，不敢打擾，只能焦慮地看着。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維克多主刀，處理着最核心的血管吻合和器官修復（用臨時的人工器官替代）；達婭則負責輔助清創、止血、遞送器械，以及按照維克多的指示，處理那些相對簡單的神經和義體結構維護。
汗水浸溼了他們的額頭，但兩人的配合卻越來越默契。
終於，當最後一根主要血管被成功搭橋，生命監測儀上的各項指標雖然依舊虛弱，但終於脫離了最危險的紅色區域，變得相對穩定時，維克多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放下了手中的工具。
“暫時……穩定了。”他摘掉沾滿血污的手套，聲音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他需要至少一周的密切觀察和後續手術，才能算真正脫離危險。而且，右邊的身體……基本保不住了，以後需要安裝大型的支撐型義體。”
門口的邊緣人隊員們聞言，都鬆了一口氣，緊繃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劫後餘生的表情。那個戰術義眼年輕人更是腿一軟，差點坐倒在地。
“謝……謝謝你，醫生！”他聲音沙啞地感謝道。
維克多擺了擺手，開始清理手術器械，語氣恢復了一貫的平淡：“費用，包括這次手術、後續一周的監護和基礎藥物，一共……1500歐。”
這個價格，遠遠低於達婭的預估。她可是親眼看到維克多使用了多少昂貴的耗材和藥物。
那個戰術義眼年輕人也愣了一下，似乎也沒想到會這麼“便宜”。他連忙從懷裏掏出一個髒兮兮的錢包，數出一些面額不等的歐元，又和同伴們湊了湊，才勉強湊齊了1500歐，恭敬地遞給維克多。
“醫生，我們……我們現在只有這麼多，這次任務搞砸了，報酬也沒拿到……剩下的我們以後一定補上！”他臉上帶着愧疚。
維克多接過錢，看都沒看就放進了口袋，淡淡地說：“夠了。帶他回去，按我說的注意事項護理，明天這個時間再抬過來復查。”
幾個邊緣人千恩萬謝，小心翼翼地抬起依舊昏迷的同伴，離開了診所。
診所裏再次恢復了安靜，只剩下濃重的血腥味和消毒水味，以及滿地狼藉的醫療廢棄物。
達婭一邊幫着維克多收拾，一邊忍不住問道：“維克多先生，您……您收的費用，好像比昨天晚上那些……要低很多？”
維克多正在清洗那雙沾滿血污的手，聞言動作頓了一下，沒有回頭，聲音透過水流聲傳來：
“晚上來的，大多是來銷贓的，或者是純粹的犯罪分子。他們的錢，不賺白不賺，甚至可以多要一些。”
他關掉水龍頭，用幹淨的毛巾擦着手，轉過身，看着達婭，眼神深邃：
“但這些邊緣人，還有那些因爲意外或者窮困來看病的普通人……他們只是在掙扎求存，和我們一樣。沒必要太過爲難。象征性地收點成本費，讓他們能活下去，也讓我這裏……不至於完全變成一個只認錢的地方。”
他的話語很平淡，卻像一顆投入達婭心湖的石子，漾開了層層漣漪。
她看着維克多那張總是沒什麼表情的硬朗面孔，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這個冰冷殘酷的賽博朋克世界的底層，依然存在着一種堅硬而樸素的……善意與原則。
這或許，也是一種對抗混亂的“秩序”吧。達婭默默地想道，對自己選擇的這條“守護”之路，有了更深的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