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環第十八次結束,第十九次開始時,林見夏下意識地去摸口袋,指尖只觸到幾張皺巴巴的糖紙,和最後一顆孤零零的、橘子口味的水果硬糖。
糖紙摩擦的細微聲響,在死寂的車廂裏清晰可聞。甜味,是她對抗這無聲掠奪的唯一武器,而彈藥,即將告罄。
她剝開糖紙,將最後那顆橙黃色的小球放入口中。酸澀與甜蜜交織的味道炸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強烈地刺激着她的味蕾和神經。這不是享受,是掙扎,是錨定“自我”的救命繩索。
她看向江沉。他依舊像一座沉默的冰山,手中的筆記本已經寫滿了大半,筆尖在紙頁上快速移動,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與不斷抹除一切的虛無賽跑。他的字跡依舊冷靜工整,但林見夏注意到,他翻頁時,指尖有微不可查的停頓——他在憑借肌肉記憶和邏輯推理,強行記住那些被系統判定爲“不重要”的、關於他自己的細節嗎?比如,他加入“幻海”之前,是否也曾有過溫暖的牽掛?
Sunny蜷縮在座位上,把臉埋在膝蓋裏。他不再哭泣,只是肩膀偶爾輕微地抽動一下。他忘了應援色,忘了出道曲的舞蹈,甚至可能忘了那些爲他尖叫的粉絲的名字。曾經光芒萬丈的愛豆,此刻只剩下一個被抽離了華彩的、空洞的軀殼。林見夏能“看”到他周身代表“活力和虛榮”的亮金色已徹底黯淡,只剩下恐懼的灰白。
王總不再喋喋不休地提及他的商業帝國,他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灰暗,眼神裏是巨大的茫然。他忘了第一桶金,忘了如何運籌帷幄,那些構成他“王總”這個身份的一個個輝煌節點被逐一擦除,他仿佛正在變回很多年前那個一無所有的、惶恐的青年。
而那幾位NPC乘客,狀態更加堪憂。
背公式的學生,此刻只是無意識地用手指在膝蓋上劃拉着毫無意義的線條,書包掉在地上也渾然不覺。
穿着禮服的女子,臉上的妝容因爲反復塗抹而變得斑駁滑稽,她看着小鏡子裏模糊的影像,眼神空洞,連“完美”的標準都遺忘了。
最讓人心碎的是那位尋找女兒的中年男人。他依舊緊緊攥着那張已經變成一片空白的相紙,仿佛那是他存在於這裏的唯一理由。他低頭看着空白,渾濁的眼淚一滴滴落下,砸在相紙上,暈開小小的溼痕。他甚至忘了自己在哭,只是本能地維持着這個悲傷的姿勢。
整個車廂,像一艘正在沉沒的巨輪,寂靜無聲,只有絕望在彌漫。
就在這時,列車廣播再次響起,依舊是那個溫和卻冰冷的男聲,但這一次,內容發生了詭異的變化:
【各位旅客,歡迎乘坐K747次列車。前方到站:……滋啦……終點站……滋啦……】
廣播裏夾雜着刺耳的電流噪音,報出的站名模糊不清,唯有“終點站”三個字,帶着一種不祥的誘惑力,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終點站?”王總茫然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微弱的光,“到了終點……就能下車了嗎?”
“不!不能下!”林見夏幾乎是本能地厲聲阻止,她的“情緒視覺”看到,在“終點站”三個字被報出時,一股更濃鬱、更粘稠的暗紅色能量如同潮水般涌起,試圖纏繞上每一個乘客,“下車意味着徹底的終結!是陷阱!”
她的警告讓王總和Sunny猛地一顫。
然而,那個一直低着頭的鍋爐工,卻在聽到“終點站”時,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他周身的“悔恨”與“思念”(深藍色)以前所未有的強度爆發出來,幾乎要沖破那層壓抑的灰暗。
“終點……到了嗎……我終於……可以解脫了嗎?”他喃喃自語,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眼神渙散地朝着車廂門走去。
“攔住他!”林見夏對江沉喊道。
江沉動作迅如閃電,一把按住了鍋爐工的肩膀。但鍋爐工此刻爆發的力量大得驚人,他掙扎着,嘶吼着,不再是那個沉默的影子:“放開我!讓我下車!是我害死了他們!都是我的錯!讓我去贖罪!”
“害死了他們?”林見夏捕捉到了關鍵,她沖到鍋爐工面前,沒有試圖用蠻力,而是直視着他那雙被痛苦和愧疚淹沒的眼睛,將口中最後一點橘子糖的甜味化作聲音裏的力量,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刺入他混亂的意識:
“看着我的眼睛!”
“你口中的‘他們’是誰?”
“這列車上,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情緒解剖”——直指他靈魂最深處的傷疤!
鍋爐工如同被一道閃電劈中,動作猛地僵住。他看着林見夏那雙清澈而堅定的眼睛,仿佛透過她,看到了遙遠的過去。
“他們……是回家的工人……是探親的母親……是……是去看外面世界的學生……”鍋爐工的聲音破碎不堪,帶着血淚,“鍋爐……是我負責維護的鍋爐……那條裂縫……我明明該發現的……如果我發現……就不會爆炸……就不會……”
破碎的詞語,拼湊出一個慘烈的真相。
這列K747次列車,並非虛幻的造物,它曾真實地存在過,並在某一次運行中,因爲鍋爐爆炸而車毀人亡。而眼前這個鍋爐工,是那場災難中,因玩忽職守(或僅僅是未能發現隱患)而活下來的、唯一的、也是背負着最深重罪孽的人!
他的執念,不是未完成的願望,而是無法放下的悔恨!這列無限循環的列車,就是他內心地獄的具象化!他一遍遍經歷這永無止境的旅程,搭載着其他因各種執念而迷失的靈魂,用他們被遺忘的記憶作爲燃料,驅動着這列亡靈列車,也折磨着他自己,永世不得超生!
“所以,‘下車’對你而言,不是解脫,”林見夏的聲音低沉下去,帶着一種近乎殘酷的憐憫,“是承認一切的終結,是你連‘悔恨’的資格都徹底失去,是真正的、永恒的虛無,對嗎?”
鍋爐工癱倒在地,發出如同野獸般絕望的哀嚎。他被林見夏徹底看穿了。他不敢下車,他只能在這循環的地獄裏,用無盡的痛苦來懲罰自己,並拉着其他迷失者一起沉淪。
真相大白的震撼,沖刷着每一個人。
Sunny和王總看着痛哭的鍋爐工,看着周圍那些形同槁木的乘客,第一次清晰地認識到,這列火車就是一個巨大的、以記憶和執念爲食的活體墳墓。他們的恐懼,漸漸被一種更深沉的悲涼所取代。
江沉快速在筆記本上記錄下這一切,他的筆跡依舊穩定,但林見夏看到,他握着筆的手指,因爲用力而微微泛白。理性的分析之下,並非沒有情感的波動。
就在這時,列車猛地一陣劇烈顛簸!窗外的混沌黑暗如同活物般開始沖擊車窗,玻璃上出現了細密的裂紋!燈光瘋狂閃爍,明滅不定!
廣播裏的電流聲變成了尖銳的嘯叫:
【錯誤!錯誤!核心執念不穩定!系統修正……強制清理開始……】
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強大的、帶着毀滅意味的“遺忘”波動,如同海嘯般席卷了整個車廂!
“啊——!” Sunny抱住頭,發出痛苦的尖叫。
王總眼神瞬間空洞,仿佛連自己是誰都快要忘記。
林見夏口中最後一點甜味終於徹底消散。她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仿佛腳下的地面正在消失。她拼命回想妹妹小秋的臉,回想桃桃子天真的笑容,回想自己是誰……
就在她意識即將被那虛無吞噬的瞬間,一只溫暖而有力的大手,緊緊握住了她冰涼的手。
是江沉。
他沒有說話,只是將那個寫滿了字的筆記本,塞進了她的手裏。筆記本粗糙的皮質封面,和他掌心殘留的溫度,成爲了繼甜味之後,一個新的、堅實的錨點。
同時,他另一只手猛地抽出之前從廢棄器材上掰下的金屬杆,眼神銳利如鷹隼,望向前方駕駛室的方向。
“源頭已找到,規則已洞悉。”他的聲音在劇烈的噪音和震蕩中,清晰地傳入林見夏耳中,“是時候,結束這場無盡的旅行了。”
“林見夏,跟我來。我們去‘駕駛’這列火車,開往它真正的終點。”
他的眼神,是破開迷霧的燈塔。
林見夏握緊了手中的筆記本和那顆已經融化殆盡的糖紙,點了點頭。
最後一顆糖的滋味已經消散,但新的力量,正在從緊握的雙手中滋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