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想中冰冷堅硬的石階並未接觸到皮膚。
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強健有力、穩穩攥住她胳膊的手掌。那股力量極大,幾乎捏得她生疼,卻也及時地阻止了她面朝下重重摔落的命運。
林晚秋驚魂未定,眩暈感還未完全散去,她愕然抬頭,猝不及防地撞進程硯聲深不見底的眼眸裏。
他怎麼會在這裏?他不是應該在院裏練功嗎?
此刻的程硯聲,眉頭緊鎖,依舊是那副萬年冰封的冷峻表情,但抓住她胳膊的手卻絲毫沒有鬆開。那雙總是盛滿譏誚和淡漠的眼睛裏,似乎有什麼東西飛快地閃了一下,快得讓她幾乎以爲是錯覺——那是一絲未加掩飾的驚急,以及一種……連他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覺的緊繃。
四目相對,空氣有瞬間的凝滯。
林晚秋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透過薄薄練功服傳來的溫度和力道,這讓她極度不適,下意識地掙扎了一下,想抽回自己的手臂。
她的動作仿佛驚醒了程硯聲。他眼神驟然一冷,那絲細微的波動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嫌惡的銳利。他猛地鬆開了手,力道之大,讓本就虛軟的林晚秋又踉蹌了一下,才勉強站穩。
“路都走不穩,還想學戲?”他開口,聲音比清晨的空氣更冷,語氣裏的嘲諷再次回歸,甚至比之前更甚,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援手只是出於某種本能,而此刻的冷言冷語才是他真正想表達的。“廢物。”
兩個字,輕飄飄卻又重逾千斤,砸得林晚秋耳膜嗡嗡作響。
她所有涌到嘴邊的、連自己都不知道是該道謝還是該質問的話,瞬間被堵了回去,只剩下屈辱和一股陡然升起的倔強。她死死咬住下唇,不再看他,只是挺直了幾乎要散架的脊背,忍着渾身撕裂般的酸痛,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卻又異常堅定地,朝着自己的住處挪去。
身後,再沒有傳來任何聲音。但她能感覺到,那道冰冷的目光,一直像芒刺一樣釘在她的背上,直到她拐過回廊的盡頭。
回到節目組安排的宿舍,林晚秋幾乎是爬着進了浴室。熱水沖刷在身體上,激起一陣陣尖銳的疼痛。腿上、胳膊上、腰間,大片大片的青紫色淤痕觸目驚心,尤其是手腕和膝蓋,更是腫起了老高。每動一下,都伴隨着肌肉酸澀的抗議。
她看着鏡中那個面色蒼白、頭發溼漉漉貼在臉上、眼裏布滿血絲的女人,感到一陣深深的陌生。這是那個曾經在紅毯上豔光四射、在鏡頭前談笑風生的林晚秋嗎?
“廢物……”
程硯聲冰冷的聲音又一次在腦海裏回響。
她猛地閉上眼,將涌上的酸澀強行逼退。
不,她不能認輸。沈素雲給了她機會,哪怕是施舍,是考驗,她也必須抓住。程硯聲越看不起她,她越不能讓他看扁!那些淤青和疼痛,不是恥辱的印記,而是她掙扎向前的證明。
接下來的日子,成了第一天早課的無限循環。
每天凌晨五點,沁芳齋的院子裏準時開始上演無聲的酷刑。
壓腿、踢腿、耗腿……每一次下壓都伴隨着筋腱撕裂般的痛楚,每一次抬起都仿佛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她摔倒的次數逐漸減少,不是因爲不再疼痛,而是因爲她開始學會調動全身每一絲肌肉去控制、去忍耐。汗水浸透了一套又一套練功服,滴落在沁芳齋古老的青石板上,又很快被晨風吹幹。
圓場步法依舊是她最大的難關。爲了找到那種“滑行”的感覺,她幾乎魔怔了,吃飯、走路,甚至半夜起來喝水,都在下意識地練習腳步。她對着宿舍裏狹長的落地鏡反復調整姿態,觀察着肩膀是否平穩,腳步是否輕盈。
程硯聲依舊是那個最嚴苛的“監工”。他吝嗇於任何一點指導,大部分時間只是抱臂冷觀。但只要林晚秋動作出現一絲偏差,或者力度稍有不足,他那根冰冷的竹棍總會“恰到好處”地點在她錯誤的位置,伴隨着毫不留情的冷嘲熱諷。
“腳下生根,不是讓你扎釘子動彈不得!”
“腰是軸,不是門板!”
“你這眼神是驚變還是沒睡醒?”
“貴妃若像你這般氣短,也唱不完《長生殿》。”
他的話語像刀子,精準地割開她所有的僞裝和勉強。林晚秋從最初的屈辱憤怒,到後來的麻木,最後竟開始強迫自己去傾聽他話裏那些尖刻卻精準的“提示”。他說她腳下無根,她就拼命練習穩重心;他說她氣息不穩,她就趁着無人時跑到後院角落,對着牆壁一遍遍練習吐納。
手腕的淤傷因爲反復的撐地和練習水袖的基本動作,不僅沒有好轉,反而愈發嚴重,從最初的青紫變得有些發黑腫脹,稍稍一碰就鑽心地疼。每一次甩動胳膊,都牽扯着傷處,讓她冷汗直流。
她偷偷去醫務室要了活血化瘀的藥膏和繃帶,每天訓練結束後悄悄纏緊,第二天清晨再拆掉,不想讓任何人看出她的虛弱,尤其是程硯聲和沈素雲。她怕一旦示弱,那扇好不容易才打開的門,就會對她無情關閉。
這天早課,練習的內容加重了。沈素雲開始要求她在圓場中加入簡單的水袖動作——抖袖。
看似輕柔飄逸的水袖,實則沉重無比,想要將其抖開、抖直,需要手腕極強的爆發力和控制力。對林晚秋而言,這無異於酷刑。
她咬緊牙關,一次次嚐試。受傷的手腕根本無法承受這種力道,每一次發力,都像是有一根燒紅的鐵釺狠狠戳進腕骨,痛得她眼前發黑,手臂控制不住地顫抖。甩出的水袖軟塌無力,要麼纏在臂上,要麼歪斜地垂落,毫無美感可言。
“手腕發力,寸勁!不是讓你掄胳膊!”沈素雲蹙眉喝道。
林晚秋深吸一口氣,再次嚐試。她將所有力量灌注於手腕,猛地一抖!
劇痛瞬間襲來,讓她悶哼一聲,臉色霎時變得慘白如紙,整條右臂都軟軟地垂了下來,水袖無力地飄落在地。
一直冷眼旁觀的程硯聲目光驟然一凝,視線精準地落在了她微微顫抖、試圖藏到身後的右手手腕上。他看到了那極不自然的腫脹,以及她瞬間失去血色的臉。
他眉頭緊鎖,腳步下意識地動了一下,似乎想上前,但最終卻硬生生停住了。
沈素雲也注意到了她的異常,眼神銳利地掃過她的手腕,沉默了片刻,語氣依舊嚴厲,卻似乎放緩了一絲:“今日就到這裏。回去好生休息,明日若還是這般,便不必來了。”
林晚秋低着頭,不敢讓師父看到自己痛出的生理性淚水,含糊地應了一聲“是”,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沁芳齋。
她沒有回宿舍,而是習慣性地繞到了後院那處僻靜的角落,這裏堆放了些舊道具,平時很少有人來。她靠着冰冷的牆壁滑坐下來,終於忍不住,輕輕卷起了右手腕的衣袖。
腫脹比早晨更厲害了,淤黑的範圍擴大,甚至微微發亮,看起來異常可怖。她拿出藏在口袋裏的藥膏,咬咬牙,正準備塗抹。
突然,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從身後突兀地響起,嚇了她一跳:
“藏得很好。”
“你以爲這樣硬撐,就叫努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