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漸歇,漫天黃塵緩緩沉降。
巨石下的哀嚎聲不知何時已經停止,血腥氣雖然被風沙裹挾稀釋,卻依舊縈繞在鼻尖,提醒着剛才發生的殘酷。
林小野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劇烈顫抖的身體暴露了所有的心緒。
哪怕她曾經再勇敢再鐵石心腸,她長在相對和平的時代,怎麼可能對殺死一個活生生的同類無動於衷。
又不是殺雞。
柳芸娘緊緊摟着小兒子,母子二人絲毫不敢貿然往外看,
只是須臾間當她的目光落在女兒身上,落在女兒滲血的手臂上,所有的恐懼在一瞬間都化作了心疼和憤怒。
“小野,你的手...”柳芸娘聲音發顫,急忙從懷裏掏出僅剩的幹淨布條,小心地爲女兒包扎。
她的動作輕柔,指尖卻也是同樣止不住地發抖。
林小野垂下眼簾,低聲道:“娘,我殺人了。”
柳芸娘手上的動作一頓,隨即更輕柔地繼續包扎:“傻孩子,畜牲怎麼能算人。”
如果是人,怎麼會做出這樣的畜牲行徑。
她將布條打了個結,輕輕將女兒攬入懷中,“小野,謝謝你保護了娘和弟弟。”
林小野感受着母親身上的體溫,平靜的臉上似乎終於有了一絲波動,緊繃的身子鬆緩下來下來,靠在母親肩頭。
直到這時,她才後知後覺地感到一陣後怕,整個人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開始一陣一陣的幹嘔,
但因爲肚子裏什麼也沒有,連酸水都吐不出來,只有胃裏難捱絞痛的痙攣。
柳芸娘察覺到姑娘的異常,將她摟得更緊,一遍遍輕撫她的後背:“沒事了,沒事了,有娘在。娘在這裏,娘也會保護你的。”
林石頭終究是孩子,在極度的恐懼和疲憊下,靠在母親懷裏沉沉睡去,只是睡夢中仍不時驚悸一下。
等閨女終於平靜下來,芸娘拍着她輕聲道:“睡會兒吧,娘守着。”
林小野確實累了,不僅是身體。
她靠在母親身邊,鬆懈下來後很快沉沉睡去。
確認女兒睡熟後,柳芸娘輕輕起身,
她望了望凹陷處外,作爲一個母親,她不能一直讓孩子獨自承擔這一切。
她小心地走出凹陷處,借着稀薄的天光,看到了那兩具已被黃沙半掩的屍體,
強忍着恐懼和惡心,她用力將屍體拖到遠處的一個沙坑裏,用沙土和石塊草草掩埋。
做完這一切,她站在暮色中深深喘了幾口氣,才返回凹陷處。
林小野醒來時,天已微亮。
她第一時間看向昨夜屍體所在的位置,卻發現那裏只剩下一片被風沙撫平的痕跡。
她怔了怔,看向母親,
柳芸娘正輕輕拍醒林石頭,感受到女兒的目光,她轉過頭,露出一個溫柔的淺笑:“醒了?我們該出發了。”
林小野動了動嘴唇,最終只叫了一聲,“娘....”
“娘在呢。”柳芸娘語氣平靜,“但這裏終究不是久留之地,我們得盡快離開了。”
林小野愣了一會兒,緩緩點頭,轉而開始冷靜的分析,“我們的水只有半天的量了,得盡快找到水源。”
不吃飯可以熬不短的時日,但不喝水——而且,手裏的鹽膚木也不多了。
她沒有繼續往下想,站起身走到凹陷處邊緣,小心地向外望去,風沙已停,天地間一片昏黃,遠處的地面上沙丘被風塑出新的形狀。
林石頭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是姐姐,揚起臉伸手牽住了她。
娘說了,姐姐是世界上最厲害最勇敢的姐姐,他以後也要像姐姐一樣厲害。
弟弟想了些什麼小野不知道,但她看到石頭一如既往沒有絲毫變化的親昵,心口忽的鬆快了許多。
三人再次踏入風沙過後的荒野,
沾滿沙塵的衣物摩擦着皮膚,讓人渾身不適,但經歷了昨天的生死危機,這點困難似乎都不算什麼了。
柳芸娘沉默地跟着,努力跟上女兒的腳步,林石頭也懂事地沒有吵鬧,緊緊抓着母親和姐姐的手。
到了中午,估摸着到了昨日的風沙覆蓋區邊緣,
小野在一處山谷低窪處的山洞岩石縫隙裏,找到了一小汪積蓄的地下水,這個發現,讓三個人都忍不住雀躍,林石頭更是高興的連笑帶蹦。
水難得的清澈,是她來到這裏後,第一次見到的不是泥黃色的水,
但安全起見,她依舊謹慎地用布過濾了一遍,才將僅有的兩個水囊和一個破瓦罐灌滿。
“喝點熱水。”有現成的山洞,林小野熟練的生起一堆火,將水燒熱,
滾燙的熱水喝下去,驅散了不少寒意,也讓三人空空如也的胃舒緩了些。
趁着燒水的功夫,林小野在附近快速搜尋,
風沙摧折了不少植物,但她還是挖到了幾棵熟悉的野菜根莖,
她還在另一處岩縫裏,發現了幾枚早已幹癟的野果,雖然不能食用,但種子被她小心收集起來——或許以後能用得上。
補充了水分,吃了點熱乎的東西,三人的精神稍微振作,再次出發。
沒離開煉獄,她們的步子,還不能停。
一路走一路搜,小野又在周圍找到幾棵老榆樹,剝下了一些相對嫩滑的內層樹皮,
這東西口感極差,粗糙扎嘴,但磨成粉混合野菜加上一顆鹽膚木煮湯,能增加飽腹感,提供少量纖維和能量。
就在她自顧自忙碌時,倏然耳朵敏銳地捕捉到山林深處傳來一陣壓抑的爭吵聲和孩子的哭聲,
她立刻回身示意柳芸娘和林石頭噤聲,自己則放輕了步子,躲在一棵大樹後面去瞧,
只見林間一小片空地上,圍着七八個人,有男有女,看起來像是一大家子,
他們圍着一個躺在破草席上的老婦人,老婦人雙目緊閉,面色灰敗,出氣多進氣少,眼看是不行了。
一個中年漢子正和一個年輕些的婦人激烈爭吵,
“娘不行了!帶着她大家都得死!”中年漢子低吼道,臉上是焦躁和不耐。
“可她是我們娘啊!怎麼能扔下她!”年輕婦人哭喊着,死死抓着老婦人枯瘦的手。
“不扔下怎麼辦?等着她斷氣?還是等着她把我們都拖垮?”
另一個瘦削的男人插嘴,眼神木然冷漠,“趁着還有口氣,找個‘好人家’換了,還能給娃們換點吃的。”
“換?”年輕婦人猛地抬頭,眼中充滿了驚恐,“你們——你們想——”
“不然呢?”中年漢子眼神凶狠地掃過在場幾個面黃肌瘦的孩子,
“你想看着你的崽子餓死?還是想大家都死在這裏?”
那幾個孩子被他的眼神嚇得縮成一團,哭聲都憋了回去。
林小野的心猛地一沉。
“換”?
在這逃荒路上,這個字眼往往與“易子而食”的慘劇聯系在一起。
這些人,竟然打算用還沒斷氣的親娘,去跟別人交換。
她感到一陣生理性的反胃,
人性的底線,在極致的飢餓面前,竟然可以低到如此程度。
那年輕婦人似乎被說動了,又或許被嚇住了,她看着自己那幾個餓得皮包骨的孩子,又看看奄奄一息的婆婆,最終癱坐在地,捂着臉絕望地痛哭起來。
中年漢子和瘦削男人對視一眼,臉上露出一種如釋重負又帶着殘忍的決絕。
他們開始低聲商量着去哪裏找“門路”。
林小野悄悄退了回來,臉色異常難看。
“小野,怎麼了?”柳芸娘見她神色不對,緊張地問道。
林小野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翻騰,低聲道:“沒什麼,我們得快走,離開這裏。”
還是別讓她們知道了,省的冒出更多的胡思亂想,晚上也睡不踏實。
她立刻帶着娘親和石頭,繞了遠路,徹底遠離了那片小樹林。
一路上,她的心情都無比沉重膈應。
刀疤臉那樣的惡徒,可以殺之而後快,
但像剛才那一家子,是被飢餓逼到絕境,扭曲了人倫的可憐人,又該如何面對?
她不知道。
最後她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如果自己立不住,下一個被別人拿去“換”的,很有可能就是母親和弟弟。
快一點,再快一點,離開這赤地千裏,
只要離開這裏,她有無數種方法讓她們過上好日子。
*
一直走到了傍晚,他們停在一條完全幹涸的小溪邊稍作休整,
在等待水開的時候,她坐在一塊石頭上摸着重新包扎過的手臂,看着跳躍的火苗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
“娘,石頭,無論發生什麼,無論多餓,多絕望,我們一家人死也要死在一起,好嗎。”
柳芸娘渾身一顫,她瞬間明白了女兒話裏的意思,也隱約猜到了白天樹林裏可能發生了什麼,
那一刹那,巨大的驚悸使牙齒無意識的磕碰在了一起,柳芸娘轉過頭去,好一會兒才強忍着惡心點了點頭。
夜色再次降臨,他們在一處背風的山坡下露宿,
林小野仔細檢查了周圍,確認沒有蛇蠍或其他危險,才讓柳芸娘和林石頭過去,
她在周邊用枯枝和石塊做了一些簡單的僞裝和警示裝置,
夜裏,四下漆黑死寂,只有天上一點微弱的星光,
外面風聲又起,卷着沙粒打在岩壁上,發出細碎的聲響,又漸漸歸於平靜。
柳芸娘和兒子依偎在一起,汲取着彼此的體溫。
林小野握着那根染過血的木棍和燧石短刺無意識的發呆,
“小野,”柳芸娘在黑暗中輕聲說,“到娘這兒來。”
林小野猶豫了一下,還是挪到母親身邊。
柳芸娘將她也攬入懷中,三個人的體溫匯聚在一起,格外溫暖。
“睡吧,”柳芸娘柔聲道,“今晚娘守着。”
林小野想說什麼,卻被母親使了點力氣按住,“睡吧。”
“娘也能保護你們。”柳芸娘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
林小野終於不再堅持,在母親溫暖的懷抱中,她感到久違的安全感。
亂世求生,她不是一個人在努力,這份認知讓她緊繃的心弦稍稍放鬆,很快沉入夢鄉。
聽着兒女均勻的呼吸聲,柳芸娘望向漆黑的夜色,抬手輕輕撫過女兒包扎着的手臂,神色酸楚哽咽,卻強忍着沒有發出聲音,
她有個世界上最棒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