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
京城的秋老虎剛走,早起的時候,空氣裏已經帶上了一絲涼意。
軍區大院還沉浸在一片靜謐的藍灰色調裏,只有遠處那幾棵高大的白楊樹梢上,偶爾傳來一兩聲早起的喜鵲叫聲,清脆得像是剪刀剪開了這層薄薄的晨霧。
宋蘭芝卻早早就醒了。
她輕手輕腳地穿衣下床,動作輕得連床板都沒發出吱呀聲。
對於一個當媽的來說,心裏要是裝着事兒,那生物鍾比大公雞還準。
今兒個是個大日子——兒媳婦蘇文慧,要去學校上班了。
昨晚文慧提出來的時候,宋蘭芝心裏是一百個不放心。
這才養了幾天啊?臉上的肉還沒長回來呢,就要去操勞。
可看着孩子那雙渴望的眼睛,還有那一疊厚厚的、寫滿了批注的備課筆記,她把到了嘴邊的阻攔又咽了回去。
孩子是大學老師,是教書育人的文化人,有上進心,那是好事。
當老人的,不能攔着,只能在後頭給把後勤保障工作做到位,做到極致。
只要這後勤跟上了,前線打仗才能不心慌。
宋蘭芝系上圍裙,走進廚房。
她先沒急着弄那個給首長夫人準備的老鴨湯,那雖然是掙錢買賣,是大事,但在宋蘭芝心裏,跟自家兒媳婦吃飯比起來,那就得往後稍稍。
“天大地大,孕婦吃飯最大。”宋蘭芝在心裏念叨了一句。
早飯吃啥,她昨晚就在腦子裏過了好幾遍篩子。
太油的不行,大早上的反胃;太幹的不行,文慧要講課,嗓子容易幹;太稀的也不行,那是腦力活,不頂餓。
最後,她定下了菜譜:西葫蘆雞蛋軟塌子,配上一碗現磨的、過濾得一絲渣都不剩的醇香豆漿,再來一碟子自家醃的、脆生生的爽口小醬菜。
這西葫蘆是她昨兒個特意挑的,表皮翠綠得發亮,嫩得指甲一掐就能冒出水來。宋蘭芝把西葫蘆洗淨,去頭去尾。她沒用那個鐵擦子,而是操起了菜刀。
“篤篤篤篤。”
刀刃接觸案板的聲音密集而輕快。她把西葫蘆先切成薄片,再碼平了切成細絲。擦出來的絲口感發柴,只有這手切出來的,才脆嫩,帶着股子生氣。
切好的西葫蘆絲放進白瓷盆裏,又打了三個紅皮雞蛋進去。那是真正的土雞蛋,蛋黃紅得像小太陽。
加了一勺面粉,一點點鹽,還有一小撮那是她從老家帶來的、曬得幹透了的白蝦皮。這蝦皮進鍋前,她還特意用手搓碎了,這樣既能提鮮,又不會扎嘴。
筷子順着一個方向攪動。
“譁啦,譁啦。”
面糊在盆裏旋轉,雞蛋的金黃、西葫蘆的翠綠、面粉的雪白,慢慢融合在一起,變成了一種賞心悅目的淡鵝黃色。面糊調得不稠不稀,提起筷子能拉成一條不斷的線,這就成了。
平底鍋燒熱,刷上一層薄薄的底油。宋蘭芝用手背試了試鍋面的溫度,感覺到熱氣撲手了,才舀了一勺面糊倒進去。
手腕靈活地轉動鍋柄。
“滋啦——”
一聲輕響,面糊在鍋底均勻地鋪開,瞬間凝固成一張圓圓的、翠綠帶黃的薄餅。
火候是關鍵。火大了容易焦,火小了發硬。宋蘭芝盯着鍋,眼都不眨。
等餅邊微微翹起,金黃的色澤透出來,她手腕一抖,那餅就在空中翻了個漂亮的跟頭,“啪”地一聲落回鍋裏,兩面金黃。
一張接着一張,很快,盤子裏就摞起了厚厚一疊軟塌子。
那香味,混合着蛋香、面香和西葫蘆的清香,哪怕不加什麼佐料,聞着都讓人舒坦。
早飯備好了,宋蘭芝又開始琢磨午飯的事兒。
本來她是想給文慧帶飯盒的,可轉念一想,現在的天兒涼了,學校那邊熱飯也不方便,萬一吃得胃裏不舒服咋辦?
不行,得送熱乎的。
正盤算着,門口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
宋蘭芝擦了擦手去開門,是李春花抱着妞妞來了。
“阿姨,早。”李春花今兒個穿了身幹淨的藍布褂子,雖然舊,但洗得發白,看着利索。她一進門,看着宋蘭芝額頭上那一層細密的汗珠,有些驚訝,“您這是……起多早啊?”
“噓——”宋蘭芝豎起手指頭在嘴邊比劃了一下,壓低聲音指了指臥室,“文慧還睡着呢,讓她多睡會兒。今兒她要去學校,我正給她準備行頭呢。”
李春花看着灶台上那擺得滿滿當當的早飯,又看看宋蘭芝那副嚴陣以待的架勢,心裏頭像是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
她在村裏也見過婆婆伺候兒媳婦,那大多是月子裏不得已,還得罵罵咧咧嫌棄兒媳婦矯情。
可像宋蘭芝這樣,兒媳婦只是去上個班,婆婆就像是送孩子上學一樣,事無巨細地準備着,眼神裏全是心疼的,她真是頭一回見。
“春花,你先把妞妞放下,去洗把手。”宋蘭芝輕聲吩咐道,“等文慧走了,咱們再弄那個鴨子。現在別弄,那鴨子有腥味,怕把文慧給熏着。”
李春花愣住了。
原來,之所以沒開始幹那掙錢的大活兒,是爲了怕那個味道熏着兒媳婦。
這得是多細的心,多深的疼愛啊。
李春花沒說話,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把妞妞放在小板凳上,給了她一塊積木玩,然後輕手輕腳地去洗手,幫着宋蘭芝擺碗筷。
七點鍾。
臥室的門開了,蘇文慧走了出來。
她今天明顯是精心收拾過的。身上穿了一件米白色的襯衫,領口系着一條淡藍色的小絲巾,外面套了一件質地柔軟的淺灰色針織開衫,下面是一條深藍色的過膝長裙。頭發並沒有像在家時那樣隨意挽着,而是梳得整整齊齊,在腦後扎了一個低馬尾,用一個素雅的發卡卡住。
那一瞬間,她身上的那種“病號”氣息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屬於大學講師特有的知性和溫婉。只是那張臉,雖然有了點血色,比起常人來還是顯得有些蒼白單薄。
“媽,這麼香啊?”蘇文慧抽了抽鼻子,還沒完全睜開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醒了?快,洗臉刷牙,吃飯!”宋蘭芝立刻迎了上去,像是掐着點一樣,把那碗溫度剛剛好的豆漿端到了桌上,“今兒個這豆漿我是用紗布過濾了兩遍的,一點渣都沒有,滑溜着呢,潤潤嗓子正好。”
蘇文慧坐到桌邊,看着那一桌子豐盛又清爽的早飯,心裏暖洋洋的。
她拿起一張軟塌子咬了一口。軟嫩鮮香,西葫蘆的脆爽在齒間跳躍,一點也不油膩。
“媽,真好吃。”蘇文慧滿足地眯起了眼睛。
“好吃就多吃點。”宋蘭芝坐在她對面,眼神就沒離開過她,手裏還剝着一個煮雞蛋,“到了學校別硬撐,講課累了就坐下歇會兒。水壺給你灌滿了紅棗水,記得喝。”
說到這兒,宋蘭芝頓了頓,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文慧啊,媽昨晚想了想,這午飯,你還是別帶了。”
蘇文慧一愣,嘴裏的餅還沒咽下去:“啊?媽,那我吃啥?食堂那味兒我真受不了……”
“帶的飯涼了,熱過之後口感也不好,沒營養。”宋蘭芝指了指正在旁邊給妞妞喂水的李春花,“媽想好了,中午讓春花去給你送飯。咱們做現成的,熱乎乎的,讓她拿個保溫桶給你提過去。”
正低着頭的李春花,聽到自己的名字,猛地抬起頭,手一抖,水差點灑出來。
“啊?我……我去?”
她的臉“唰”的一下就白了,聲音都有些哆嗦,“去……去大學?給……給嫂子送飯?”
蘇文慧也有些意外:“媽,這太麻煩春花了吧?而且……那麼遠。”
“遠啥?坐公交車幾站地就到了。”宋蘭芝擺了擺手,看着李春花,眼神裏帶着鼓勵,“春花,你不是說想幫阿姨忙嗎?這就是最大的忙。文慧現在懷着身子,吃口熱乎飯比啥都強。這活兒交給你,阿姨最放心。你能不能幹?”
李春花看着宋蘭芝那雙信任的眼睛,又看看蘇文慧那溫柔的笑臉。
她心裏是怕的。那是大學啊!那是文化人扎堆的地方!她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農村婦女,連進個百貨大樓都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去大學?萬一走錯了路咋辦?萬一被人笑話咋辦?
可是……阿姨說,這活兒交給她,最放心。
而且,這是爲了讓嫂子吃上一口熱乎飯。
李春花咬了咬嘴唇,兩只手在衣角上用力搓了搓,像是要把心裏的那點怯懦給搓掉。
“行!”她深吸了一口氣,聲音雖然還有點顫,但語氣堅定了不少,“阿姨,我去!我……我一定把飯送到嫂子手裏,不讓它涼了!”
“這就對了!”宋蘭芝高興地一拍大腿,“這才像咱們家的人!”
吃完飯,蘇文慧背上那個半舊的帆布書包準備出門。
宋蘭芝一直把她送到了樓下,甚至還要跟着往大院門口送。
“媽,您別送了,我自己能行。”蘇文慧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感動,“我都多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學生上學。”
“在媽眼裏,你比小學生可金貴多了。”宋蘭芝不爲所動,堅持送到了通勤車站。
直到看着蘇文慧上了那輛軍綠色的通勤班車,看着她在車窗邊笑着揮手,直到車子開遠了,拐了個彎看不見了,宋蘭芝才收回目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那樣子,就像是剛剛完成了一樁什麼了不得的戰略部署。
李春花一直跟在後面,默默地看着這一切。直到這時,她才忍不住感嘆了一句:“阿姨,您對嫂子……可真好。比親閨女還親。”
宋蘭芝轉過身,臉上的那股子慈愛還沒散去,但眼神已經變得幹練起來。
“傻閨女,人心都是肉長的。”她一邊往樓上走,一邊說道,
“文慧大老遠嫁給衛國,爹媽都不在身邊。衛國又忙,整天不着家,這時候她懷着身子,正是最脆弱的時候。我要是不疼她,誰疼她?女人啊,最難的就是這幾年。咱們當婆婆的,這時候搭把手,暖的是人心,換來的是一輩子的情分。”
李春花聽着這話,心裏頭那股子熱乎勁兒久久散不去。她想起了自己那個只會要錢、嫌棄她生了賠錢貨的婆婆,再看看眼前的宋蘭芝,只覺得人和人之間的差距,咋就這麼大呢。
“行了,不想那些了。”
一進家門,宋蘭芝的氣場瞬間就變了。剛才那個慈愛的老母親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即將上戰場的幹練指揮官。
她挽起袖子,重新系好圍裙,眼神犀利地看向廚房裏那只已經處理了一半的老鴨。
“春花,開工!文慧安頓好了,咱們該幹別的事了!首長夫人那頓飯,可是咱們在這個大院立足的招牌,一點馬虎都不能有!”
李春花精神一振,立馬應道:“哎!阿姨您說,咋弄?”
“這鴨子,昨晚我已經把最腥的‘騷包’去了,但還不夠。”宋蘭芝指着鴨皮表面,“你看這毛孔裏,還有殘留的油泥和細絨毛。這些東西不去幹淨,燉出來的湯就渾,不清亮,還有股子土腥氣。”
她抓起一把粗鹽,遞給李春花。
“來,用這個搓。使點勁兒,把那層皮裏的髒東西都給我搓出來。就像搓澡一樣,得搓到這鴨皮發白、發亮才行。”
李春花二話不說,抓起鹽就開始幹。粗鹽的顆粒摩擦着鴨皮,發出“沙沙”的聲音。
宋蘭芝在旁邊也沒閒着,她拿出了那幾片陳皮。
“看好了,這是新會的老陳皮,十年的。這東西金貴,不能瞎泡。”
宋蘭芝一邊演示一邊教,“先用溫水把灰洗了,然後必須把裏面這層白色的瓤刮得幹幹淨淨。這白瓤是苦的,留着它,一鍋湯就敗了。只要那一層薄薄的紅皮,那才是香的。”
李春花一邊搓鴨子,一邊豎着耳朵聽。她以前只知道做飯就是把東西弄熟,哪知道這裏面還有這麼多道道。
“阿姨,這做飯……咋比繡花還細致呢?”李春花忍不住感嘆。
“那是。”宋蘭芝刮完一片陳皮,對着光看了看,滿意地點點頭,“做飯就是做人。你糊弄它,它就糊弄你。你把心用到了,那味道自然就出來了,騙不了人的。”
鴨子處理幹淨,焯水,撇沫,再放入紫砂鍋。
加上老姜,蔥段,還有那幾片處理得像藝術品一樣的陳皮。大火燒開,轉小火慢燉。
沒過多久,一股子奇異的香味就開始在廚房裏彌漫。
那不是那種膩人的肉香,而是一股帶着淡淡果皮清香的、醇厚的味道。
就像是秋天裏的一陣風,聞着就讓人覺得心裏敞亮。
“咕嘟,咕嘟。”
紫砂鍋裏發出輕微的聲響,那是時間在熬煮美味的聲音。
就在這時候,樓道裏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着就是一聲奶聲奶氣的呼喚。
“奶奶!奶奶!”
宋蘭芝一聽這聲音,嘴角就忍不住翹了起來。
“瞧,那個小饞貓準時來報到了。”
門一開,剛子那虎頭虎腦的小身板就沖了進來。
他今兒個沒穿昨天那身弄髒了的背帶褲,換了身幹淨的海魂衫,手裏還攥着個空盤子,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廚房。
劉大姐跟在後面,一臉的不好意思:“宋大姐,這……這也太麻煩你了。這孩子,一早就惦記着,非要來。”
“麻煩啥,孩子愛吃那是福氣。”宋蘭芝擦了擦手,蹲下身子看着剛子,“剛子,昨兒個吃了小豬,今兒個想吃啥呀?”
剛子顯然是有備而來,他把手裏那個空盤子舉得高高的,大聲說道:“要老虎!要大老虎!嗷嗚——”
那副張牙舞爪的小模樣,逗得滿屋子人都笑了。
“行!奶奶這就給你變個大老虎!”
宋蘭芝起身回到案板前。
那裏有一團她早就醒發好的南瓜面團,金黃金黃的,看着就喜慶。
李春花停下手裏的活,站在旁邊目不轉睛地盯着。
只見宋蘭芝的手指靈活得像是在跳舞。
揪劑子,揉圓,按扁,填餡。
那餡料是昨晚剩的豬肉大蔥餡,凍了一下,包起來特別順手。
包好圓球,稍稍整形成橢圓。又揪了兩小塊面團,搓圓一按,貼在頂上,成了老虎耳朵。
最絕的是那個“王”字。
宋蘭芝拿筷子頭蘸了點紫米糊糊,在那金黃的面團上輕輕幾筆。
橫三豎一。
一只威風凜凜的“虎頭”瞬間就有了神韻。再嵌上黑豆眼睛,剪出面條胡須。
不過幾分鍾,一只憨態可掬又透着股虎威的“小老虎”就趴在了案板上。
“天哪……”李春花在旁邊看得大氣都不敢出,“阿姨,您這手真神了!這面團在您手裏咋這麼聽話呢?”
宋蘭芝笑了笑,把包子放進蒸籠:“熟能生巧。用心了,面團也有靈性。”
蒸籠上汽,香味四溢。
不一會兒,包子就蒸好了。
剛子捧着剛出鍋、燙得直倒手的“老虎包”,咬了一大口,臉上全是滿足的油光。
“好吃!奶奶做的最好吃!”
送走了剛子娘倆,鍋裏的老鴨湯也燉到了火候。
湯色澄黃透亮,表面只有星星點點的幾滴油花,那是鴨子自身的油脂,清爽得很。
宋蘭芝盛了一小勺,遞給李春花。
“來,春花,替我嚐嚐鹹淡。這是給首長夫人喝的,你的嘴就是第一道關。”
李春花受寵若驚地接過勺子,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入口的瞬間,她的眼睛瞪圓了。
鮮!太鮮了!
沒有一絲鴨子的腥臊味,只有陳皮的清香和鴨肉的醇厚,順着喉嚨滑下去,暖洋洋的,好像把五髒六腑都給熨帖平了。
“阿姨……”李春花抬起頭,眼眶有點紅,“我從來沒喝過這麼好喝的湯。這也太……太幹淨了。”
“這就對了。”宋蘭芝看着她,眼神溫和而堅定,“過日子就像熬這鍋湯。要把那些不好的、腥臊的東西,狠心剔幹淨了,舍得扔了。再配上點好作料,耐着性子慢慢熬。一開始可能覺得苦,覺得難,但只要火候到了,早晚能熬出一鍋好滋味來。”
李春花捧着勺子,呆呆地站在那兒。
她想起了自己那個亂糟糟的家,想起了自己那些自卑和怯懦。
剔幹淨……慢慢熬……
她看着眼前這個沉穩如山的老人,心裏頭那個原本模糊的念頭,突然變得清晰無比。
跟着這樣的阿姨,學手藝,學做人。
這日子,有奔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