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妙踏入宮門的那一刻，便感到無數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身上。好奇、審視、輕蔑、探究……她挺直脊背，目不斜視，跟着引路太監一步步走向深宮。
她穿了一身雨過天青色的襦裙，料子是錦瑟軒新染的素錦，只在衣襟和袖口繡了幾支疏淡的墨竹，清新雅致，又不失穩重。臉上未施粉黛，只淡淡點了口脂，與這朱牆黃瓦的富麗堂皇相比，顯得格外素淨，卻也格外醒目。
引路太監悄悄打量她，心中詫異。這沈氏女，與傳聞中刀劈聖旨、市井叫賣的悍婦形象，似乎相去甚遠。這份沉靜氣度，倒比許多世家貴女更顯從容。
御書房內，藥味尚未完全散去。皇帝坐在案後，面色帶着些許疲憊，卻難掩天威。一旁坐着神色關切的寵妃和一位御醫。九皇子已被抱去休息。
沈妙依禮跪拜，聲音清亮平穩：“民女沈妙，叩見陛下，娘娘。”
“平身。”皇帝的聲音聽不出情緒，“抬起頭來。”
沈妙依言抬頭，目光恭敬地垂落，並不直視天顏。
皇帝打量着階下女子。年輕，容貌清麗，眼神澄澈卻帶着一股不易折的韌勁。他早已聽聞此女種種“壯舉”，今日一見，倒與想象中不同。
“九皇子所用的辣醬，是你所制？”皇帝開門見山。
“回陛下，正是民女鋪中所出。”沈妙應答，不卑不亢。
“倒是有些奇效。”皇帝語氣緩和了些，“九皇子用了，竟開了胃口。你是如何想到制作此物的？”
沈妙心思電轉，自然不會說是爲了實驗養豬和開拓市場，只斟酌道：“回陛下，民女祖上曾有記載，番椒性辛溫，有開胃健脾、散寒除溼之效。民女見京中溼冷，許多人食欲不振，便試着加以改良，佐以些許溫補藥材，制成醬料，聊以佐餐驅寒。能入皇子之口，是民女的福分，亦是此物僥幸對了症候。”
她答得巧妙，既抬出“祖上記載”增加可信度，又強調“佐餐”、“僥幸”，絲毫不居功，將一場可能的風險化爲偶然的幸運。
皇帝聞言，臉色又緩和了幾分。他就怕此女恃功而驕，或是誇大其詞。
一旁的寵妃卻笑着開口：“沈姑娘過謙了。本宮聽着，倒覺得你是個心思巧妙的。那醬料滋味確實獨特，不知除了佐餐，可還有別的用法？”
沈妙心中一動，垂首道：“回娘娘，此醬亦可入菜提味，去腥增香。若用於烹制魚蝦等水産，風味尤佳。民女鋪中廚子便以此研制了幾道新菜式。”她適時地停住，不再多言，留下餘地。
皇帝和寵妃對視一眼，皆有幾分興趣。
就在這時，門外太監高聲稟報：“攝政王求見——”
沈妙心中微訝，他來得倒快。
蕭衍大步走入，玄色王袍襯得他身姿挺拔，面容冷峻。他目光極快地掃過沈妙，見她安然無恙，神色平靜，眼底一絲幾不可察的波動悄然平息。
“臣，參見陛下，娘娘。”他行禮，聲音沉穩。
“皇弟來得正好。”皇帝顯然與他極爲熟稔，“朕正與沈氏說起她那辣醬。倒是新奇之物。”
蕭衍站定，語氣平淡：“臣亦有所耳聞。此物在市井中頗受歡迎，尤其受勞力之人喜愛，因其能驅寒暖身，價廉物美。沈東家於經營之道，確有幾分天賦。”
他這話，看似客觀評價，卻將辣醬的定位從“奇巧之物”拔高到了“利民實用”的層面，巧妙的提升了沈妙的價值。
皇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蕭衍卻又話鋒一轉，看向沈妙，目光帶着幾分審視：“不過，沈東家，此物既入天庭，關乎皇子玉體，日後制作更需謹小慎微，用料、工藝皆不得有半分差池。若有一絲不妥，便是大罪。”
他語氣嚴厲，像是在敲打。
沈妙立刻心領神會，順勢跪下：“民女謹遵王爺教誨！定當精益求精，絕不敢有絲毫懈怠！”她知道，這是蕭衍在爲她爭取一個“官方認證”的機會，同時也將可能的責任提前理清。
皇帝果然滿意蕭衍的“嚴謹”，頷首道：“皇弟所慮極是。沈氏，朕便準你日後專爲宮中提供此醬，一應用料工藝，需報於太醫院核查備案。若做得好，自有賞賜。”
“民女謝陛下恩典！”沈妙強壓心中激動，叩首謝恩。這等於拿到了皇家的背書！其價值遠超任何賞賜！
事情議定，皇帝露出疲態。沈妙與蕭衍一同告退。
走出御書房，沿着長長的宮道向外走。兩人一前一後，沉默無聲。
高牆深宮，陽光透過雕花窗櫺，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沈妙稍稍落後半步，看着前方蕭衍挺拔冷硬的背影，想起他方才在御前看似嚴厲實則維護的舉動，心中不由泛起一絲奇異的波瀾。這位王爺，心思深沉難測，但對她……似乎總在關鍵時刻遞出一把恰到好處的梯子。
走在前面的蕭衍，感官卻全然不受控制地捕捉着身後之人的氣息。她能如此快地領悟他的意圖並配合得天衣無縫，這份機敏讓他欣賞；她面對天威時的沉靜不迫，讓他側目；甚至她身上那極淡的、混合了椒香與墨香的氣息，也與他慣常所聞的脂粉甜香截然不同，絲絲縷縷，擾得他心緒微亂。
他自幼身處權力漩渦，見慣傾軋算計，心早已冷硬如鐵。女子於他，不過是錦上添花或是政治籌碼。他最初留意沈妙，是因她那破釜沉舟的勇氣和與衆不同的利用價值，像發現了一柄趁手卻危險的奇門兵刃，值得投資和掌控。
可不知從何時起，觀察她、引導她、甚至偶爾被她那些小算計和古靈精怪噎得無言以對，竟成了他枯燥權謀生涯中一絲別樣的趣味。看她像一株頑強的藤蔓，抓住一切機會拼命向上生長，掙脫束縛，那份蓬勃的生命力，竟讓他冷硬的心湖，漾起極細微的、連自己都未曾立刻察覺的漣漪。
只是他慣於隱藏，所有情緒皆被壓在冰冷的面具和算計之下。他甚至未曾深思這絲異樣爲何，只下意識地將她納入羽翼之下，爲她掃清障礙，又冷眼看着她跌撞前行。
此刻，宮道寂靜，他能清晰地聽到她輕緩的腳步聲。一種莫名的沖動，讓他幾乎想停下腳步，回頭看看她此刻的神情。但他終究沒有，只是不着痕跡地放緩了步伐，讓她能跟得輕鬆些。
終於走到宮門處。沈妙停下腳步，斂衽行禮：“今日多謝王爺。”
蕭衍轉身，目光落在她微微低垂的睫毛上，語氣依舊平淡：“是你自己爭氣。宮中采買並非易事，規矩繁多，日後讓冷江與你對接，若有難處，他可處理。”
“是。”沈妙應下，想了想，又補充道，“新一批的辣醬，我讓人加了更多暖胃的藥材，明日便送到王府。”
蕭衍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嗯”了一聲，算是回應。心中卻莫名因她這記得給自己“加料”的舉動，掠過一絲極淡的愉悅。
他看着她登上馬車離去，直到車影消失在長街盡頭，才收回目光。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扳指，那雙深不見底的眸中，掠過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完全讀懂的情緒。
而馬車內的沈妙，正沉浸在獲得宮廷訂單的喜悅和對未來規劃的思考中，對身後那道深沉的目光，毫無所覺。
她的征途是星辰大海，至於那些悄然滋生的、細微難察的情愫，於她而言，不過是拂過水面的微風，尚未留下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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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