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含瑤剛在湘妃竹叢後站定,一個穿着水綠色襦裙的女子從牆角出來。
女子名喚柳依依,原是謝青珩同窗好友的妹妹。
她那兄長寒窗苦讀,卻因家貧無力打點,遭人嫉恨誣陷作弊,蒙受不白之冤,悲憤之下留下一紙遺書,懸梁自盡。
遺書中懇求謝青珩看在同窗之誼,救出被賣入青樓的妹妹。
謝青珩重情義,設法將柳依依贖出,安置在京中一處小院,念着故人情分,時常讓身邊得力長隨給她些銀錢度日,保她衣食無憂。
趙含瑤能知曉柳依依的存在,純屬偶然。一次外出歸府,無意中瞧見長隨提着東西進了一條僻靜巷子,對着一個女子畢恭畢敬。
她當時並未在意,只當是府中仆役的私事。直至近日,被親事逼得喘不過氣,鬼使神差之下,尋了過去,這才從柳依依口中套出話。
她認爲,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別人若不給活路,她便只能自己掙一條出來。
在這深宅大院,唯有嫁得高門,才能掙脫桎梏,掌握自己的命運。
柳依依快步上前,壓低聲音急急問道:“趙姑娘,您那日對我說的話可還作數?若您真能當了二少夫人,日後便真的肯容我入門?”
前兩日趙含瑤突然找上門,許下重諾,只要她配合演一場戲,誣陷二公子與她有染並珠胎暗結,事成之後,趙含瑤便會設法讓她名正言順納入謝府爲妾。
她做夢都想攀上謝府。
二公子心善,救她出火坑,謝府門第高貴,對她這等從青樓出來的女子而言,已是遙不可及的歸宿。
她深知自己已經是殘花敗柳之身,早已嫁不得尋常好人家。
這段時日,她不是沒有嚐試過勾引二公子,奈何二公子守禮君子,如今連面都不露,只讓小廝按月送銀錢來,讓她徹底絕了念想。
趙含瑤蠱惑道:“自然是作數的,只要今日之事能成,我日後成了二少夫人,抬個妾室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再說了,你身世淒苦,連我聽了都覺得憐惜,二公子心腸又軟,屆時我替你美言幾句,他未必不會心軟給你個名分。”
她心中冷笑,與其被迫嫁給毫無前途的衛雲舟,不如鋌而走險,取而代之。
姜舒禾有老夫人憐惜,今日連陳寄雪都對她青睞有加,即便這門親事毀了,日後有老夫人照拂,照樣能尋個好歸宿。
而她,什麼都沒有,什麼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爭!
她是手段卑鄙,但比起一生被毀,這點算計又算得了什麼?
只要今日事成,讓姜舒禾與謝青珩心生隔閡,親事告吹,她便有機會趁虛而入,攀上謝青珩這根高枝。
她叮囑道:“一會機靈點,看準時機再出來。”
柳依依連忙點頭:“姑娘放心,這點眼色還是有的。”
趙含瑤警惕看了看四周,確認無人注意,這才悄然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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敞軒內,氣氛愈加熱絡。不知是誰起的頭,貴女們開始行起了飛花令。
謝竹月雖性子嬌縱跳脫,但自幼在謝府這般詩書傳家的環境中長大,耳濡目染,學識根基頗爲扎實,接連對出幾句妙語,引得衆人連連喝彩。
她玩得興起,還不忘拉着姜舒禾的衣袖,想讓她一同參與。
姜舒禾微笑着婉拒,安靜坐在一旁。她深知自己客居身份,不願在這種場合過分顯露,以免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趙含瑤款款走來,親熱挽起她的胳膊,語氣體貼:“舒禾妹妹,瞧你在這兒坐着也悶,這莊子景致不錯,不如我們出去走走,透透氣?”
姜舒禾正覺席間喧鬧,便順勢點頭,對正玩在興頭上的謝竹月道:“六妹妹,我們出去隨意逛逛。”
謝竹月頭也不回揮揮手:“好啊好啊,舒禾你們先去,我贏了這局便去找你們!”
姜舒禾淺笑:“不必特意尋我們,在這莊子裏丟不了,你盡興玩便是。”
說罷,兩人出了敞軒,沿着臨水的回廊緩步而行。春日陽光和煦,湖面波光粼粼,微風拂面,舒服自在。
趙含瑤找着話題,語氣帶着幾分羨慕:“這莊子真是好景致,大姑母真是有福氣。”
“說起來,舒禾妹妹初來京城,可還習慣?我瞧着老夫人和幾位妹妹都極喜歡你。”
姜舒禾目光掠過湖光山色,語氣疏淡有禮:“謝府寬厚,待我們都極好。”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閒話,突然,一個女子踉蹌着撲了出來,跪在姜舒禾面前,擋住了去路。
“姑娘!姜姑娘!求求您發發慈悲,給奴家一條活路吧!”
姜舒禾猝不及防,心中一驚,下意識後退半步。
趙含瑤適時露出驚容,扶住她的手臂,將人往後帶了帶,厲聲喝問:“你是何人?在此胡言亂語什麼!”
柳依依匍匐在地,肩膀聳動,似有難言之隱,啜泣道:“我、我是二公子安置在外面的人。”
她似乎羞於啓齒,聲音越來越低:“二公子如今定了親事,奴家本不該再來叨擾,可、可奴家等得起,奴家肚子裏的孩子等不起啊……”
兩個月前,她借着故去的哥哥邀二公子前來,當晚醉酒留宿,雖未成事,但此事只有天知地知,她一口咬定,二公子定然百口莫辯。
謝府這等高門,最重臉面,若她懷了“謝家骨肉”,他們難道真能不管不顧?
而她,確實等不及了。
趙含瑤倒吸一口涼氣,失聲道:“孩子?這怎麼可能!二公子最是守禮君子,光風霽月,怎會做出如此有悖禮法之事?”
姜舒禾冷聲質問:“你說你懷了二公子的骨肉?幾個月了?”
柳依依抬起淚眼,怯怯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哽咽道:“是兩個多月前,二公子在奴家那裏歇了一晚。”
“後來二公子收了心,冷落了奴家,奴家也想就此斷了情意,可這孩子是無辜的……”
她跪行兩步,試圖靠近姜舒禾,“姑娘若是不信,大可立刻尋個郎中來診脈,奴家若有半句虛言,天打雷轟!”
姜舒禾後退,與她拉開距離。
高門大戶最重規矩體統,未成親的公子哥即便有了通房,事後必有避子湯,絕無可能有孕,此乃維護門風第一要務。
即便成親之後,正妻未曾誕下嫡子前,妾室也絕不允許先有庶出,以免亂了嫡庶綱常。
謝青珩身爲謝府嫡次子,豈會不懂裏面的利害,留下如此大的把柄?
況且,她入京後深居簡出,今日頭一回出府,這個自稱外室的女子,是如何在這偌大的莊子裏認出她,並直呼她“姜姑娘”的?
此女口口聲聲咬定懷有身孕,甚至敢主動提出請郎中驗看,可見腹中確有其物,脈象上八成是做不得假的。
若真請了郎中來,當衆坐實了喜脈,此事便再無轉圜餘地,只會將謝府和二公子推向更難堪的境地。
這人是算準了,在此等貴女雲集的場合,她定會爲了維護謝府的顏面,投鼠忌器,不敢聲張,被迫咽下這個啞巴虧。
來京後,她行事謹慎,不願招惹是非,更懂得寄人籬下需步步爲營的道理,但這並不意味着她是個可以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她母親衛氏,當年亦是京城貴女中頗有才名的貴女。
後來雖家道中落,但該學的規矩,該懂的世家後宅的彎彎繞繞,一樣不少都教給了她。
姜舒禾盯着她:“這位姑娘,你怕是求錯了人。”
“我姓姜,不姓謝。如今客居謝府,承蒙老夫人憐惜,不過是暫得一席安身之地罷了。”
“我與謝二公子的親事,雖有長輩提及,卻尚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論,名分未定,何來給你一條生路之說?”
“你口口聲聲說腹中骨肉是謝二公子的血脈,若有冤屈,該去尋的,是給你承諾的二公子,是謝府能當家作主的老夫人和夫人,你卻在旁人府上的生辰宴,將我一個未出閣的表親架在火上烤,是何道理?”
“你若所言爲實,更該懂得安分守己的道理。如此不管不顧鬧起來,損的是謝府的顏面,傷的是謝二公子的清譽,這難道便是你口中所謂的情意?”
“你的活路,從來不在我這一句輕飄飄的恩典裏。該給你交代的,不是我,姑娘還是快快起身吧。”
柳依依一怔。
忽然,一道低沉冷冽的聲音響起:“何人在此喧譁哭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