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但這風裏那股揮之不去的腥味,卻比暴雨時還要濃烈。
張海生的死,就像是一滴墨水滴進了一杯清水裏,那種名爲“恐慌”的黑色瞬間擴散到了全城。雖然特案組已經接管了一切,甚至連網絡都開始了區域性的管制,但老百姓不是瞎子。
仁心醫院、天海廣場、張海生的別墅……短短三天,三個地方。
從手術刀到互聯網,再到那種讓人看了都要做噩夢的微型毒蟲。沈安,這個名字在無數人的竊竊私語中,已經從一個“受害者”變成了一個“不可名狀的恐怖符號”。
下午四點,江海大學生物學院,家屬樓。
這是一片有些年頭的老小區,爬山虎占領了斑駁的紅磚牆。這裏住的都是學術界的老學究,和外面那個喧囂的世界格格不入。
“叩、叩、叩。”
王烈敲響了三樓那扇有些掉漆的防盜門。他沒穿警服,換了一身皺巴巴的夾克,看起來更像是一個頹廢的中年男人,而不是刑偵支隊的隊長。
特案組的秦峰接管指揮權後,王烈就被“架空”了。那些高科技的偵查設備、那些神秘的行動,都不讓他插手。
但他不甘心。
他想知道,那個曾在手術室裏被打斷手、那個曾在雨夜裏拖着殘軀像條狗一樣離開的沈安,到底是怎麼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誰啊?”
門開了,開門的是一位頭發花白、戴着老花鏡的老人。他手裏還拿着一份最新的醫學期刊,眼神有些渾濁,但依然透着睿智。
陳守仁教授,江海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的泰鬥,也是當年沈安讀博時的導師。
“陳教授,我是市局刑偵隊的王烈。”
王烈掏出證件,壓低了聲音,“有些關於沈安的事情,我想向您請教。”
聽到“沈安”這兩個字,陳教授扶着眼鏡的手猛地一顫,那本期刊差點掉在地上。
他沉默了許久,才側過身子,嘆了口氣:“進來吧。”
書房裏全是書,空氣中飄着淡淡的黴味和墨香。
王烈沒有廢話,他拿出平板電腦,調出了張海生屍體的解剖照片——當然,這是他動用私人關系從法醫科偷偷拷出來的。特案組對這東西封鎖得很嚴。
“教授,您看看這個。”
王烈把屏幕遞過去,畫面上是張海生那個變成空洞的口腔,以及顯微鏡下那些正在自我消解的毒蟲殘留物。
陳守仁只看了一眼。
就這一眼,這位和生物病毒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老人,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噌”地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因爲動作太大,連桌上的茶杯都碰翻了。
“這是……這不可能!”
陳教授的聲音在發抖,他死死盯着那張顯微圖片,像是在看某種極其荒謬卻又真實存在的神跡。
“怎麼了?”王烈急切地問道。
“共生……這就是他當年說過的完美共生!”
陳教授顫抖着手,指着那些已經死亡的黑色細胞結構,“這種結構不是地球上現存的任何已知生物!它有着真菌的孢子特性,卻有着昆蟲的集群意識,甚至……甚至還有人工編譯的基因鎖!”
他猛地抬起頭看着王烈,眼神中充滿了驚恐:
“警察同志,你告訴我,這種東西是不是瞬間孵化的?是不是宿主在極短時間內就組織壞死?”
王烈點了點頭:“六個小時潛伏,五分鍾內爆發。”
“瘋子……他真是個天才的瘋子!”
陳教授癱坐在椅子上,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
“十年前,沈安在我的實驗室裏,就提出過一個設想。他說人類的基因太脆弱了,生老病死都是基因鎖的限制。如果能找到一種來自遠古的‘萬能鑰匙’,打破物種之間的生殖隔離,讓病毒不再是殺手,而是人類肢體的延伸……”
“當時我大罵他離經叛道,那是上帝的領域,人類不該碰!我以爲他放棄了……”
陳教授痛苦地捂住臉:“沒想到,他真的找到了那把鑰匙。他不是在制造病毒,他是在……重塑生命。”
王烈聽得似懂非懂,但他捕捉到了最關鍵的信息——沈安手裏掌握的技術,遠遠超出了現代科學的範疇。
特案組說沈安是覺醒者。
但在陳教授眼裏,沈安更像是一個拿着手術刀篡改生死簿的……神。
“教授,有辦法解嗎?”王烈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
陳教授慘笑着搖頭:“怎麼解?這是要把兩杯融在一起的水再分開。除非……除非找到源頭的那株母體毒株,分析它的基因序列。否則,現在的醫學手段在他面前,就像是用石斧去對抗原子彈。”
王烈的心沉到了谷底。
母體。
那一定在沈安身上,甚至……就是沈安自己。
從陳教授家裏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
王烈開着車,漫無目的地行駛在街道上。路上的行人都行色匆匆,帶着口罩,每個人眼裏都寫滿了對身邊人的警惕。
這座城市病了。
不只是身體,連人心都病了。
王烈把車停在了自家樓下。這是一個老舊的小區,昏黃的路燈下,飛舞着不知名的蚊蟲。
他有些疲憊地上了樓,掏出鑰匙準備開門。
忽然,他的動作停住了。
在他家門口的那個牛奶箱上,靜靜地放着一個小小的快遞盒。
沒有任何快遞面單,只有一張用黑色碳素筆寫的小卡片,卡片上沒有署名,只有一個簡單的logo——
一只豎瞳的眼睛。
王烈渾身的汗毛在這一瞬間全部炸起。
他下意識地去摸後腰的槍,整個人背靠着牆壁,死死盯着那個盒子。
沈安來過?
什麼時候?
他家在三樓,他老婆孩子因爲害怕這兩天回了娘家。如果剛才他在家……
一種被人赤裸裸窺視、像是被高高在上的神明俯視的戰栗感,順着尾椎骨直沖天靈蓋。
王烈咽了一口唾沫。
這裏不是案發現場,沒有拆彈專家,也沒有特案組。
他咬了咬牙,從口袋裏摸出折疊刀,極其小心地劃開了紙盒上的膠帶。
沒有爆炸。
也沒有那種恐怖的毒蟲飛出來。
盒子裏躺着的,是一層柔軟的黑色天鵝絨。在天鵝絨中間,靜靜地嵌着一支只有小拇指粗細的玻璃試管。
試管裏,蕩漾着一種淡藍色的液體,像是深海的海水,透徹,冰冷,卻又充滿了生機。
在試管旁邊,還有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信紙。
王烈用刀尖挑開信紙。
依舊是那力透紙背的字跡,如同手術刀般精準:
【王隊,好久不見。】
【張海生的舌頭太髒,劉志剛的心太黑,那些是我給這座城市開的刀。但手術總有風險,有些髒東西會濺出來,誤傷無辜。】
【我記得那個雨夜,也記得那五千塊錢。雖然警徽沒光,但你這顆心髒,還不算太壞。】
【畢竟,你是那晚唯一的觀衆,這場戲,我需要有人看到最後。】
落款:主治醫師。
王烈的手在發抖。
他拿起了那支藍色的試管。透過玻璃,他仿佛看到了一雙淡漠的紫色瞳孔,正隔着時空,冷冷地注視着他,注視着這個即將崩潰的世界。
這不僅僅是一瓶藥劑。
這是一張免死金牌。
也是一種極致的、居高臨下的羞辱和恩賜。
你王烈能活着。
是因爲……我允許你活着。
王烈死死攥着那支試管,指關節發白。他想把它摔碎,想大聲怒吼去維護自己作爲執法者的尊嚴。
但他腦海裏閃過了自己還在上高中的女兒,閃過了那個老法醫陳康驚恐的臉龐。
王烈站在昏暗的樓道裏,沉默了良久。
最終,他仰起頭,拔開塞子,將那管藍色的液體,一飲而盡。
冰冷的液體順着喉嚨滑下,瞬間化作一股溫熱的暖流,擴散至四肢百骸。那一瞬間,王烈感覺自己這幾天積攢的疲憊一掃而空,連視力似乎都變得清晰了一些。
“沈安……”
王烈握緊了空瓶子,眼神從掙扎變成了復雜到極致的堅定。
“這五千塊的人情,你算是還了。”
“從今以後……”
“抓你,就是我一個人的戰爭。”
而在城市另一端,黑暗的下水道裏。
沈安放下手中的鋼筆,在病歷本上“王烈”的名字後面,畫了一個藍色的勾。
“01號,去準備吧。”
他看着站在黑暗中那個身影佝僂的老頭,輕聲說道:
“那個賣假藥的趙家,該付出代價了。”
“我們需要……一個去把這場瘟疫,帶進鐵籠子裏的信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