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風,向來不溫柔。
雪原盡頭,那座鏽跡斑斑的觀測站正被機械臂緩緩拆解。
鋼梁墜地的轟鳴聲宛如舊時代的喪鍾,在空曠中回蕩。
靈曦站在廢墟邊緣,指尖輕輕拂過一台即將報廢的記憶陣列主機。
灰塵簌簌落下,仿佛是時間本身在崩塌。
她親自來了。
這並非命令,也不是職責所在,而是某種近乎執念的清算。
技術人員已經遷移了九成的數據,但她的直覺從未出錯——總有某些被刻意隱藏的東西,不該出現在官方檔案裏。
在主機夾層中,一枚微型存儲器靜靜地躺着,沒有編號,也沒有標籤,就像是被遺忘在記憶之外的最後一絲氣息。
她接入便攜終端,屏幕亮起的瞬間,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文件名是一串冰冷的字符,可內容卻滾燙得灼人:“每日記錄 - NX - 01”。
點開第一條——日期是三年前,正是她記憶斷裂的第二天。
墨塵的臉出現在畫面中,眼下青黑,軍裝未脫,聲音低啞得幾乎聽不清:“今天把她送進了深層抑制艙……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會等我嗎?’”他停頓了很久,喉結滾動,“我沒敢回答。”
一條接一條,三百多個夜晚,他獨自坐在空蕩蕩的指揮室裏,對着這枚隱秘的芯片低語。
有匯報戰況時的冷靜,有失控怒吼時的崩潰,也有更多沉默的凝視。
直到某一段,他的臉貼近鏡頭,眼神破碎得如同玻璃渣:
“如果她永遠不回頭……至少讓我活着,替她看過每一個黎明。”
靈曦的手指猛地一顫,幾乎握不住終端。
她沒有刪除,也沒有繼續看下去。
只是將整個文件夾拖入最高級加密區,命名爲【未啓封】,然後合上了蓋子。
直升機起飛時,雪原已在視野中縮小成一片蒼白。
肖揚坐在對面,欲言又止。
“你覺得他……值得嗎?”他終於問道。
靈曦望着窗外漸漸遠去的地平線,風吹得雲層翻涌,宛如一場未曾結束的戰爭。
“他還沒學會堂堂正正地活着,談什麼愛我。”她輕聲說道,語氣裏沒有怨恨,也沒有軟弱,只有一種看透後的清醒。
天穹城·記憶倫理委員會首場聽證會,全場直播。
穹頂之下,數百雙眼睛盯着中央全息台。
魏淵派系代表陳硯身着筆挺的西裝,語調尖銳:“靈曦女士,您推動的記憶開放計劃已導致七起精神失衡事件。理想主義不該成爲公衆安全的代價——您是否在用個人情感綁架整個聯邦的認知秩序?”
人群騷動起來。
攝像頭對準了她。無數終端前,數億雙眼睛聚焦於此。
她沒有辯解,只是抬手,調出一組投影。
七份病歷依次展開,神經圖譜、情緒波動曲線、記憶喚醒路徑清晰可見。
每一份病歷背後,都是親人死於“大寂滅”卻被系統標注爲“失蹤”的謊言。
有人的父親其實死於高層掩蓋的輻射泄漏,有人的母親被列爲“自願消磁”,實則遭秘密清除。
“他們的崩潰,不是因爲記起了痛苦,”靈曦聲音平穩,卻字字如刃,“是因爲三十年來,有人告訴他們‘你愛的人只是走丟了’,而真相是——他們早就被你們親手抹去了存在。”
她環視全場:“是誰決定哪些記憶該被掩埋?又是誰給了你們刪改人生的權力?”
寂靜如刀割。
就在這時,信號突變。
所有屏幕驟然跳轉,一段視頻強行插入直播流——
畫面中的靈曦跪在北境冰原上,發絲凌亂,淚流滿面,顫抖着抓住昏迷的墨塵:“求你醒來……沒有你我活不下去……”
彈幕瞬間炸開。
“原來她也是普通人?”
“之前那些堅強都是裝出來的?”
“她根本離不開他!”
質疑如潮水般涌來。
可沈知遙在新聞塔內一眼識破了破綻。
她連夜調取原始救援影像,逐幀比對,發現僞造視頻中靈曦的手始終垂落無力——而真正的她,哪怕在最絕望的時刻,手指也緊扣急救包,動作精準果斷。
她在“破曉社”緊急發布對比圖,附文一句:
“他們想讓你相信,強者也會軟弱。可她從來不是靠眼淚走過來的。”
輿論開始反轉。
但靈曦始終未公開回應。
直到那天深夜,她在委員會系統中提交了一份新提案,權限級別SSS,標題只有四個字:
《記憶共證》
審批通過的刹那,七道身份驗證請求自動發送至七個家庭終端。
沒人知道那扇即將開啓的門後,藏着怎樣的真相。
直播信號切斷的瞬間,全息大廳陷入死寂。
八十九——那是支持率逆轉後定格的數字,像一記無聲的耳光,抽在每一個曾質疑她的人臉上。
沒有歡呼,沒有慶祝,靈曦只是緩緩站起身,指尖輕撫過控制台邊緣殘留的溫度。
她的身影被投影牆餘光拉得很長,孤絕地橫貫在整個議會廳中央,仿佛一柄出鞘未歸的刀。
《記憶共證》完成了它的第一擊。
七段記憶,七次撕裂僞裝的真相。
那位母親跪倒在同步艙外,手指摳進地板縫隙,嘶喊着兒子的名字,直到聲帶破裂;一名老兵在看到戰友被系統標記爲“叛徒”實則爲掩護平民犧牲後,當場拔掉接入器,砸向魏淵派系代表席:“你們不配穿這身制服!”
而靈曦始終坐在主控位,面無表情,心跳平穩。
她不是在審判誰,而是在重建一種秩序——真實,不該需要勇氣才能存在。
可就在這場勝利的餘波中,灰區警報驟然響起。
小舟的通訊幾乎是撞進她耳膜的:“靈姐!三號閱覽站……燒了!火勢撲滅了,但……但他們留了字。”
聲音發抖,像風裏一片枯葉。
當靈曦踏入那片焦黑廢墟時,空氣仍彌漫着塑料燃燒後的刺鼻氣味。
牆體熏得發黑,數據終端炸裂成碎片,牆上用血紅顏料塗寫的“叛徒終將焚身”四個大字,在應急燈下泛着溼漉漉的光。
她沒皺眉,也沒怒吼。
只是蹲下身,從殘骸中拾起半張未燃盡的紙——
藍鳶尾。
手繪的,稚嫩卻認真。
是某個孩子寫給“記憶姐姐”的禮物,上面歪歪扭扭寫着:“謝謝你讓我記住媽媽笑的樣子。”
她的指腹輕輕拂過花瓣邊緣,眼神卻冷得能結出霜來。
調取監控不過十分鍾。
儲能電池內部起火,時間點精準卡在安防輪換間隙的十七秒盲區。
這不是沖動泄憤,是精密策劃的打擊。
進出記錄篩了一遍又一遍,最終鎖定一個名字:林驍,前情報局S級特工,三年前因精神污染接受強制記憶剝離,檔案早已封存。
審訊室裏,男人被束縛帶固定在椅上,嘴角咧開一抹譏諷的笑:“你以爲你在拯救世界?你不過是個被感情蒙眼的工具。”
他盯着她,眼神像釘子,“韓越說了,只要你開始求救,墨塵就會回來。他說……你們這種人,只有痛才能連在一起。”
靈曦靜靜聽着,忽然問:“你知道‘NX-01’是什麼嗎?”
男人笑容一滯。
她沒等回答,轉身離去。步伐沉穩,背影利落如刃切開夜霧。
回到指揮中心,她站在城市三維圖前,目光落在灰區與天穹城交界的地下管網層。
那裏蛛網密布,曾是舊時代的交通命脈,如今成了逃亡者、反抗者和被抹除者的藏身之所。
她打開加密頻段,準備撥通某個沉睡已久的聯絡碼。
可手指懸在發送鍵上方,卻停住了。
窗外,整座城市燈火通明,宛如星河傾瀉。
而在那光芒照不到的深處,有人正等着她崩潰,等着她呼救,等着她再一次奔向那個名叫墨塵的男人。
可這一次,她偏不。
她收回手,轉而接入一台離線終端,輸入一段幾乎被遺忘的暗語協議。
屏幕閃爍數秒,跳出一行字符:
【響應節點:待激活 | 可信度評估:高】
鏡頭緩緩拉遠。
城市的另一端,廢棄地鐵隧道深處,一面布滿裂痕的監控牆正實時刷新輿情數據。
韓越靠在鏽蝕的鐵架旁,盯着“支持率89%”的新聞標題,指節捏得發白。
“她不該這麼冷靜……”他喃喃低語,眼中掠過一絲不安,“她應該恨,應該怕,應該……求他出現才對。”
可就在他話音落下時,主屏右下角突然彈出一條匿名日志更新:
【灰區·教堂坐標】
基礎供電恢復中……
數據鏈路測試成功。
——代號:啓明
韓越瞳孔猛地一縮。
他的棋盤動了。
而執子的人,似乎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