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朕聞左相左辰,於月前歸返禹府。今有落釋一事,關乎朝局安穩,需卿面陳聖聽,共商對策。若卿今日政務不繁,可即刻入宮覲見;若有不便,朕亦許卿三日內啓程,由錦衣衛全程護送赴禹池,至禹清宮面聖。不得有半分延誤,違者以抗旨論罪。
欽此。
陳公公尖細的嗓音落定,左辰接過明黃卷軸的手指卻微微發沉。他將聖旨置於案上,指腹摩挲着五彩提花錦緞的紋路——那絲線交織的龍鳳紋樣,比尋常聖旨厚重數倍,觸之生涼,竟似帶着一股無形的威壓。
“陳公公,”左辰抬眸,眼底藏着幾分疑慮,“落釋復職一事,上月朝會已議定,聖上當時亦準了臣的奏請,怎麼今日反倒改了主意?還這般急切地傳召?”
陳公公聞言,忙微微欠身,腰彎得更低了些,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滿是奉承的笑意:“左相這話,咱家可不敢妄議。您的脾氣,這禹池上下誰人不知?性子剛直,眼裏容不得沙子,咱家不過是個傳旨的,哪敢揣測聖意。”
他頓了頓,又賠着笑補充,“只是瞧聖上今日的模樣,倒像是真有急事,您還是早做打算才好。”
左辰卻沒接話,只在心裏翻涌着疑惑。那日爲了落釋復職,他特意先前來到禹府,換了官服尋了聖上,只爲落釋一事,那日他不是已經許諾,落釋可恢復職位嗎?怎麼才過幾日,就突然變了卦?
“既是爲落釋,爲何不直接召她入宮?反倒要召我?”
左辰的聲音陡然沉了幾分,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怒氣,“難不成聖上是覺得,文武百官對落釋復職仍有微詞,要我再去替她美言幾句,逼衆人接受?”
陳公公被這質問噎了一下,忙擺着手道:“左相息怒,咱家是真不知道啊!聖旨既已送到,去不去、何時去,還得您拿主意。”
左辰望着窗外庭院裏飄落的梧桐葉,長長嘆了口氣。罷了,君命難違,縱使心中有再多疑慮,這宮,終究是要進的。“知道了,我這就收拾行裝,即刻入宮。”
他話音剛落,院外便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伴着少年清朗的嗓音:“父親這是要去何處?不打算告知我一聲,就悄悄離府嗎?”
左辰回頭,只見禹桉牽着南書的手從正屋走出來。
禹桉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底繡暗紋的藍袍,領口袖口滾着銀線,襯得他身姿挺拔,眉眼間盡是少年意氣;南書則着了件正紅色錦袍,那顏色本是張揚熱烈,穿在他身上卻添了幾分溫潤,只是南書自己似乎不太習慣,指尖總下意識地扯着衣擺——這件紅袍是禹桉昨日特意尋來的,說戲文裏常常“紅藍相配,姻緣相隨”,執意要他穿上。
可南書每次瞥見鏡中的自己,總會想起初見禹顏時的模樣:那時禹顏也穿了件紅袍,就那般站在他面前,讓他心跳漏了半拍。
庭院裏的仆從見了二人,目光都似被吸住一般——這般俊朗的容貌,這般默契的姿態,整個禹池,怕是只有一人能稍壓幾分風頭。
唯有陳公公,眼神悄悄在禹桉臉上打轉,心裏犯起了嘀咕:這少年怎麼越看越像二皇子?難不成也是……那個人的孩子?
“你們怎麼出來了?”左辰壓下心頭的思緒,語氣緩和了些,“今日無事,你帶南書去禹池逛逛,等我回來就好。我只是入宮面聖,很快便回。”
“面聖?”禹桉皺起眉,腳步上前一步,“父親才回府三日,聖上爲何這般急切地傳召?往日他若想見您,只需差人送封信來,從不用這般興師動衆地下聖旨。”
他話說到一半,突然頓住——“生前”二字險些脫口而出,幸好及時收了回去,只攥緊了南書的手,眼底滿是擔憂。
左辰拍了拍他的肩,故作輕鬆道:“無事,不過是尋常議事,不用擔心。你們去禹池花巷轉轉吧,聽說那裏的秋菊開得正好,你們會喜歡的。”
“是,父親。”禹桉點頭,卻沒鬆開南書的手,“我們帶您回來。”
“嗯。”左辰應了一聲,轉身跟着陳公公往外走,背影在晨光裏顯得有些沉重。
待衆人都離去,禹桉臉上的平靜瞬間褪去,拉着南書就往府門外跑,腳步急促得險些絆倒。“來人!快備馬車,去宋府!”他對着門房高聲喊道,聲音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是!”門房不敢耽擱,忙轉身去牽馬套車。
二人坐上馬車,車簾落下的瞬間,南書終於忍不住開口:“禹顏,你怎麼這般着急?左相只是入宮面聖,又不是什麼危險的事,你爲何如此擔憂?”
禹桉握着南書的手,指腹冰涼:“書書,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我們才剛到禹池,身邊沒有可信的人相助,如今只有宋尚書宋和辰,或許知道聖上今日爲何突然傳召左相。”
“禹顏?”南書見他神色凝重,心裏也跟着一緊,“你若是有什麼事瞞着我,不妨直說,我……”
“書書,我不是想瞞你,”禹桉打斷他,語氣帶着幾分無奈,“只是這事牽連甚廣,我怕你知道了會擔心,不想讓你卷入這些紛爭裏。”
南書卻搖了搖頭,反手握住他的手,眼神堅定:“禹顏,我們不是說好了,要結禮執手,相伴一生嗎?還記得初見時我說的話嗎?我說我不知道要殉葬的人是誰,可我也願意。你知道我爲何那樣說嗎?”
禹桉沉默着,輕輕搖了搖頭。
“我南書,自小家境優渥,可父母待我卻冷淡得很。”南書的聲音輕了些,帶着一絲苦澀,“他們讓我與男子冥婚,娶誰嫁誰,從來沒有選擇的資格。
直到遇見你,你給了我選擇的權利,讓我有了尊嚴,還幫我許多。所以,別再瞞我了,好嗎?我這一生,只有你一個人。”
禹桉望着他眼底的真誠,心裏一陣發酸。他深吸一口氣,終於開口:“書書,你方才在府門外,瞧見那些身着帶魚尾紋的紅色飛魚服的人了嗎?”
“瞧見了,”南書點頭,“我不知爲何,看見他們就覺得莫名的害怕。”
“那些是錦衣衛,”禹桉的聲音沉了下來,“只有聖上才能調動。這也是左相今日不得不即刻入宮的原因——若是尋常召見,根本無需錦衣衛護送。”
他頓了頓,又繼續道,“聖旨上說,左相可三日內啓程,可陳公公宣旨時,悄悄把聖上的令牌藏在了聖旨裏。
方才父親接過聖旨時,我瞧見陳公公悄悄展開了令牌的一角,左相定是看見了,所以才同意即刻入宮。有令牌在,加上錦衣衛護送,左相沒有理由拒絕,也不能拒絕。”
南書聽得目瞪口呆,下意識地攥緊了禹桉的手:“那……那聖旨還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當然有,”禹桉眼神銳利了些,“尋常聖旨寬度不過一尺,材質是普通的綾錦織品;可方才那道聖旨,寬度足有一尺五到二尺,料子是五彩提花錦緞,比尋常聖旨重上許多——只有關乎國家大典、冊封王公的大事,才會用這般貴重的材質。
更可疑的是,聖上的令牌可比聖旨貴重許多,壓在上面定會留下痕跡,陳公公向來嚴謹,宣旨時定會把聖旨展平,可今日他卻刻意捧着聖旨,不肯完全展開,分明是怕令牌的痕跡露出來。”
還有剛剛父親讓我們去花巷對吧?還說哪裏開了秋菊對吧?宋尚書的府邸就在花巷,我還記得去年賞菊大會時,其餘官員多送貴重之物,只有我父親送了菊花,可是旁人也是敢怒不敢言,加上聖上沒有責罰之意。輕言幾句便也不再計較。
所以我想,父親的本意就是讓我去尋宋和辰。或許他知道聖上爲何今日突然召父親入宮?
他話音剛落,南書突然問道:“禹顏,你先前不是在過昔鎮長大的嗎?怎麼會對聖旨、聖上的習慣這麼了解?你……先前見過聖上嗎?”
禹桉的心猛地一沉——他方才情急之下,竟忘了自己如今的身份是“禹顏”,不是那個在皇宮裏長大的二皇子禹桉!
他下意識地避開南書的目光,指尖微微顫抖,腦子裏飛速思索着借口:“我……我先前在過昔鎮,認識二皇子禹桉。我們常常一起打獵、讀書,他總跟我說禹池的趣事,還有聖上的習慣,聽得多了,自然就知道了。”
南書看着他躲閃的眼神,心裏已然明白了幾分——他在撒謊。可既然禹桉不願說,定有他的理由,自己又何必追問?於是他輕輕拍了拍禹桉的手,柔聲道:“原來是這樣,我信你。”
禹桉聞言,心裏一陣愧疚,剛想再說些什麼,馬車卻突然停了下來。車夫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公子,宋府到了。”
“我們下車吧。”南書率先掀開簾子,回頭對禹桉笑了笑,“我去尋宋雨和衍風,左相的事情我幫不上什麼忙,你先去見宋尚書,等事情辦完了,再來宋雨這裏接我回家就好。”
他頓了頓,又強調了一句,“記得,一定要接我回家。”
禹桉望着他溫柔的笑容,心裏一陣暖流,鄭重地點頭:“好,你等我,我一定接你回家。”
二人下了馬車,南書轉身往宋府東側的別院走去,禹桉則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衣袍,邁步走向正廳。可剛走到門口,他卻下意識地高聲喊道:“宋和辰,出來!”
話一出口,他便猛地僵住——壞了!他如今是“禹顏”,宋和辰是當朝尚書,怎麼能直呼其名?這般無禮,還怎麼求人辦事?
他懊惱地拍了拍額頭,正想改口,廳內卻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你小子,許久不見,怎麼還是這般急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