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明黃色的口諭,像是一塊巨石砸進了深潭,把後宮這潭死水攪得渾濁不堪。
消息長了腿,不到半個時辰,就鑽進了東西六宮的每一個門縫。
鳳儀宮。
皇後王氏正站在紫檀木的大案前,手裏拿着一把銀剪子,在修剪一盆新送來的牡丹。
那是洛陽進貢的“魏紫”,花盤碩大,層層疊疊,開得正豔。
貼身的大宮女紫鵑快步走進來,腳步有些急。她在案前停下,壓低了聲音:“娘娘,敬事房那邊傳來消息,皇上剛才下了口諭,許了錦鯉宮那位……今後免除晨省。”
“咔嚓。”
一聲脆響。
那朵開得最好的魏紫,連着半截花枝掉了下來,砸在案桌上,花瓣顫了兩下,不動了。
皇後手裏的剪子停在半空。
她看着那朵落花,臉上沒什麼表情,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過了片刻,她放下剪子,拿起一塊帕子慢條斯理地擦手。
“皇上體恤新人,是好事。”
皇後的聲音平穩,聽不出喜怒,“蘇才人昨夜初次侍寢,想必是累着了。皇上免了她的禮,那是皇恩浩蕩。”
紫鵑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皇後的臉色:“可是娘娘,這不合規矩。自太祖立朝以來,除了有孕的嬪妃,還從未有過免除晨省的先例。就連當年的高慧妃……”
“你也說是當年了。”
皇後把帕子扔在托盤裏,轉身坐回鳳座上,“高慧妃當年那是仗着太後撐腰,皇上敬重太後,才給了她幾分體面。可這蘇才人,憑的是什麼?”
紫鵑不敢接話。
皇後端起茶盞,撇了撇浮沫:“憑她昨晚那碗雞湯?還是憑她今早那頓不合規矩的早膳?”
她喝了一口茶,眼神有些冷。
“這後宮裏,不怕有寵的,就怕不守規矩的。有了第一個特例,就會有第二個。皇上這是在告訴本宮,這後宮的規矩,他想改就能改。”
皇後把茶盞重重地擱在桌上。
“把那盆花撤下去。好好的一盆花,剪壞了就不好看了。”
……
瑤光宮。
這裏是高慧妃的住處,也是六宮之中,除了鳳儀宮外最奢華的所在。
“砰!”
一只上好的定窯白瓷茶盞飛了出去,撞在紅漆柱子上,摔了個粉碎。熱茶濺了一地,冒着白氣。
滿屋子的宮女太監跪了一地,額頭貼着地磚,瑟瑟發抖。
高慧妃站在屋子中央,胸口劇烈起伏。她頭上那支赤金的步搖隨着她的動作亂顫,發出叮當的亂響。
“憑什麼?!”
高慧妃指着錦鯉宮的方向,聲音尖利,“她一個剛進宮的才人,連個封號都沒有,憑什麼免除晨省?!”
她轉過身,一把抓過桌上的一個花瓶,那是皇上上個月才賞的。
“本宮進宮三年!這三年裏,本宮哪天不是寅時起身?哪天不是風雨無阻去給皇後請安?哪怕是生病發熱,本宮都不敢告假!”
“爲了練那支驚鴻舞,本宮大冬天光着腳在冰面上跳,腳底板都磨爛了!爲了能跟皇上說上幾句話,本宮把《資治通鑑》都背下來了!”
高慧妃的眼睛赤紅,那是熬夜苦讀和練舞熬出來的血絲。
她是這後宮裏的“卷王”。
她堅信,只要夠努力,夠拼命,就能得到皇上的寵愛,就能在這後宮站穩腳跟。
可是現在,現實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
一個鄉下來的庶女。
一個只會吃的飯桶。
就因爲陪皇上吃了一頓早飯,就得到了她夢寐以求都得不到的特權?
這簡直是把她的努力踩在腳底下摩擦!
“不公平!”
高慧妃舉起花瓶就要砸。
“娘娘!娘娘息怒啊!”
她的心腹大宮女彩雲撲上來,抱住她的腿,“這可是皇上御賜的!砸不得啊!若是傳出去,那是大不敬!”
高慧妃的手僵在半空。
她咬着牙,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最後恨恨地把花瓶頓回桌子上。
“本宮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高慧妃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氣得渾身發抖,“皇上這是被那個狐媚子灌了什麼迷魂湯?溫婉可人?深得朕心?她哪裏溫婉了?聽說她昨晚連寢衣都沒換,就敢跟皇上用膳!這是大不敬!是失儀!”
彩雲從地上爬起來,給高慧妃順着氣。
“娘娘,您先別急。”
彩雲眼珠子轉了轉,壓低聲音說道,“這未必是壞事。皇上越是寵她,把她捧得越高,這後宮裏盯着她的人就越多。您看,皇後娘娘那邊雖然沒動靜,但心裏指不定怎麼想呢。”
“本宮管不了別人怎麼想!”
高慧妃一把推開彩雲,“本宮只知道,這口氣不出,本宮今晚睡不着覺!”
彩雲被推了個趔趄,站穩後又湊了上來。
“娘娘,既然您氣不過,那咱們何不主動出擊?”
“怎麼出擊?”
“咱們去看看這位新妹妹。”
彩雲臉上露出一絲陰狠的笑,“咱們也不幹別的,就說是姐妹情深,去探望探望。您是妃位,她是才人。按照規矩,她得給您行大禮,得恭恭敬敬地把您迎進去。”
高慧妃的眼睛亮了一下。
“而且,”彩雲繼續說道,“皇上不是免了她的晨省嗎?那咱們就這個時候去。這會兒正好是晨省結束的時辰。咱們帶着大張旗鼓的賞賜去,把動靜鬧大點。讓所有人都看看,這位蘇才人到底是個什麼貨色。”
“若是她禮數不周,或者有什麼把柄落在咱們手裏……”
彩雲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那到時候,皇上也不能說什麼。畢竟,是您去‘關愛’新人,是她不懂規矩。”
高慧妃慢慢地冷靜下來。
她伸手理了理鬢邊的碎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好主意。”
她站起身,重新恢復了那個不可一世的高貴妃。
“來人,給本宮更衣。換那件織金的百鳥朝鳳裙,戴那套點翠的頭面。”
“再去庫房裏,挑幾樣‘好東西’。要那種看着貴重,實則沒什麼用處的。比如那個半人高的珊瑚樹,還有那幾匹顏色老氣的雲錦。”
高慧妃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眼神銳利如刀。
“本宮倒要親自去會會這位蘇才人。看看她那張嘴,除了會吃,還會說什麼!”
……
錦鯉宮。
與外界的風雨欲來不同,這裏此刻正是一派歲月靜好。
或者說,是過分靜好了。
蘇錦鯉正躺在院子中央的那張貴妃榻上。
就在一刻鍾前,當李德全宣布完那道口諭,並且帶着人離開後,蘇錦鯉立刻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春桃。”
當時她一臉嚴肅地抓着春桃的手,“爲了感謝皇上的隆恩,爲了不辜負皇上的期望,本宮決定,貫徹落實這道口諭的精神。”
春桃一臉懵:“怎麼落實?”
“皇上說讓我‘安心休養’。”蘇錦鯉指了指那張榻,“所以,我要睡覺。”
“可是娘娘……”春桃急得直跺腳,“這也太……太那個了。咱們是不是該去謝恩?或者抄兩卷經書表示一下誠意?”
“那是抗旨。”
蘇錦鯉義正言辭,“皇上讓你休息,你去抄經,那就是跟皇上對着幹。那是大不敬。”
說完,她就脫了鞋,爬上了榻。
春桃被這套歪理邪說徹底打敗了。
此刻,日頭升得老高,陽光透過槐樹的葉子,灑下斑駁的光點。
蘇錦鯉睡得很沉。
她不僅睡了,而且睡姿極其豪放。
她整個人呈一個“大”字型攤在榻上,一只腳露在被子外面,還時不時地抖兩下。頭歪在軟枕上,嘴巴微微張着,嘴角掛着一絲可疑的晶瑩液體。
呼——嚕——
輕微的鼾聲,有節奏地在院子裏回蕩。
春桃站在一旁,手裏拿着一把扇子,有一下沒一下地給自家主子趕着並不存在的蚊子。
她看着自家小姐這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心裏又是好笑又是發愁。
這可是後宮啊。
昨晚那是運氣好,碰上皇上心情好。
可這運氣能一直好下去嗎?
那道口諭現在肯定傳遍了六宮,指不定多少雙眼睛正盯着錦鯉宮呢。自家小姐倒好,心安理得地在這兒睡大覺,連個防備都沒有。
“唉……”
春桃嘆了口氣。
就在這時,小李子從大門口跑了進來,臉色煞白,像是見了鬼。
他跑得太急,在台階上絆了一下,差點摔個狗吃屎。
“怎麼了?”春桃壓低聲音喝道,“慌什麼!別吵醒了娘娘!”
小李子顧不上喘氣,指着大門的方向,手指頭都在哆嗦。
“來……來了!”
“誰來了?”
“瑤……瑤光宮的……高慧妃娘娘!”
春桃手裏的扇子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高慧妃?
那個傳說中跋扈善妒、連皇後都要避讓三分的卷王?
她怎麼來了?
還沒等春桃反應過來,門外就傳來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還有那種只有大儀仗才能發出的、衣料摩擦和佩環撞擊的聲音。
緊接着,是一個太監尖細高亢的唱喏聲,聲音大得像是要震破人的耳膜:
“慧妃娘娘駕到——!”
這聲音穿透力極強,直接越過了錦鯉宮的院牆,在空蕩蕩的院子裏回蕩。
春桃嚇得渾身一抖,下意識地看向軟榻上的蘇錦鯉。
蘇錦鯉翻了個身。
她吧唧了一下嘴,把那只露在外面的腳縮回了被子裏,然後抓過被角蒙住頭。
“別吵……”
被子裏傳出一聲含糊的嘟囔,“這肘子還沒燉爛呢……”
春桃:“……”
小李子:“……”
完了。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絕望。
大門口。
兩排太監率先走了進來,手裏拿着拂塵、香爐、儀扇,分列兩旁。
緊接着,是十幾個抬着紅漆箱子的太監,一個個鼻孔朝天,把箱子往院子裏一放,發出沉悶的聲響。
最後,是一頂八人抬的華麗軟轎。
轎簾掀開。
一只戴着滿綠翡翠鐲子的手伸了出來,搭在彩雲的手背上。
高慧妃下了轎。
她今日穿了一身織金的百鳥朝鳳裙,頭上戴着那套點翠的頭面,陽光一照,整個人金光閃閃,刺得人睜不開眼。
她站在院門口,微微揚起下巴,目光掃視了一圈。
沒有預想中的跪迎。
沒有誠惶誠恐的蘇才人。
只有兩個嚇得像鵪鶉一樣的下人,站在院子中央的一棵大樹下。
以及,那棵大樹下的一張榻。
還有榻上那一坨鼓鼓囊囊的被子。
高慧妃愣住了。
她設想過無數種場面。
蘇錦鯉或許會得意洋洋地炫耀,或許會假裝謙卑地行禮,甚至可能會閉門不見。
但她萬萬沒想到,會是眼前這一幕。
“蘇才人呢?”
高慧妃冷冷地問道,“本宮親自來探望,她就是這麼接駕的?”
小李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頭磕得砰砰響。
“回……回娘娘話……”
小李子結結巴巴,冷汗順着額頭往下滴,“我家主子……我家主子她……”
“她怎麼了?”
高慧妃往前走了兩步,眼神銳利如刀,“病了?還是殘了?連床都下不了了?”
彩雲在一旁冷笑道:“我看蘇才人是恃寵而驕吧?仗着皇上免了晨省,就不把慧妃娘娘放在眼裏了?”
“不是!不是!”
春桃也跪了下來,急得快哭了,“我家主子是……是遵旨休養!”
“遵旨休養?”
高慧妃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
她目光鎖定那團被子,大步走了過去。
鞋底踩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走到近前,她停下腳步。
呼——嚕——
一聲極其清晰、極其悠揚的鼾聲,從被子裏傳了出來。
高慧妃臉上的冷笑僵住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團被子。
睡覺?
在這光天化日之下?
在院子裏?
而且還打呼嚕?
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直沖天靈蓋。
她高慧妃每日聞雞起舞,讀書練字,時刻保持着最完美的儀態,生怕有一絲一毫的懈怠。
可這個蘇錦鯉!
她竟然敢活得這麼……這麼像一頭豬!
“放肆!”
高慧妃厲聲喝道。
“給本宮把她叫醒!”
這一聲怒喝,含着內力(雖然她沒有),聲音極大。
被子裏的人動了一下。
蘇錦鯉慢慢地把被子拉下來,露出一張睡眼惺忪的臉。
她的頭發亂糟糟的,像個雞窩。臉上還有被枕頭壓出來的紅印子。嘴角那絲晶瑩的口水還沒幹。
她眯着眼,看着逆光站在面前那個金光閃閃的人影。
那光太刺眼了。
蘇錦鯉下意識地抬起手,擋在眼前。
“誰啊?”
她打了個哈欠,聲音含糊不清,帶着濃濃的起床氣。
“大中午的……擾人清夢,是要遭雷劈的。”
高慧妃:“……”
彩雲:“……”
滿院子的太監宮女:“……”
死寂。
絕對的死寂。
只有樹上的蟬,不知死活地叫了一聲。
高慧妃的手指劇烈地顫抖着,指着榻上的蘇錦鯉,氣得半天沒說出一個字來。
她精心準備的下馬威。
她挑選的那些賞賜。
她想好的那些敲打的話術。
在這一刻,全都打在了棉花上。
甚至連棉花都不是。
是打在了一團正在發酵的面團上。
蘇錦鯉揉了揉眼睛,終於看清了面前的人。
好家夥。
穿得跟個金元寶似的。
這誰啊?
這麼有錢?
蘇錦鯉腦子裏的弦稍微搭上了一根。她想起了昨天老夫人的培訓內容。
驕縱跋扈。
太後撐腰。
喜歡搶食。
高慧妃?
蘇錦鯉眨了眨眼。
她從榻上坐起來,也沒穿鞋,就那麼盤着腿坐在那兒。
然後,她對着那個快要氣炸了的“金元寶”,露出了一個無比燦爛、無比真誠的笑容。
“原來是慧妃娘娘啊。”
蘇錦鯉指了指自己嘴角的口水,又指了指天上的太陽。
“您也是來補覺的嗎?”
“這樹底下涼快,要不……給您挪個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