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別墅陷入了一片寂靜,與不遠處城市依舊喧囂的車流形成了兩個割裂的世界。
大廳裏,蘇慕言平躺在寬大的沙發,雙眼在黑暗中圓睜,一臉的生無可戀。
身體和精神的雙重疲憊像沉重的鉛塊壓着他,但大腦卻異常清醒,各種思緒紛亂交織,父母的驟然離世,被迫中斷的事業,還有旁邊房間裏的那個妹妹。
林森的話言猶在耳,像緊箍咒一樣勒着他的理智。
“你是她哥哥”……這五個字帶來的沉重感,遠比聚光燈下的千萬雙目光更讓他難以承受。
他翻了個身,將臉埋進柔軟的枕頭,試圖驅逐這些雜念。
而,就在意識即將模糊的邊界,一聲極其尖銳、充滿恐懼的哭喊,像一把利刃,猛地刺破了夜的寧靜!
“媽媽!”
那聲音來自妹妹住的房間裏,是極度思念的呼喊。
不是白天的委屈啜泣,也不是傍晚時的崩潰嚎啕,而是一種摻雜着極致驚恐、仿佛被什麼東西扼住喉嚨的尖叫。
蘇慕言猛地從沙發上彈坐起來,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
幾乎是本能反應沖了過去。
那哭聲充滿了淒厲和絕望,伴隨着含糊不清的、帶着濃重哭腔的囈語:“……媽媽……怕……車……別過來……嗚嗚……媽媽……”
“車”這個字眼,像一根冰冷的針,瞬間扎透了蘇慕言的心髒。
他幾乎能想象到,在那個小小的、尚未完全理解“死亡”爲何物的大腦裏,正在如何可怕地重現父母遭遇車禍的場景。
一種混合着愧疚、無措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揪心的情緒,攫住了他。
他快步走到客房門口,門虛掩着。
透過門縫,他看到小楊正手足無措地站在床邊,試圖去抱那個在床上蜷縮成一團、哭得渾身顫抖的小小的身影。
“星星乖,不怕不怕,是做噩夢了,楊姐姐在這裏……”小楊的聲音帶着焦急和安撫。
可星星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恐怖夢境裏,揮舞着小手抗拒着任何觸碰,哭得聲嘶力竭,小臉憋得通紅,上氣不接下氣。
蘇慕言推門走了進去。
他的出現,讓房間裏的空氣瞬間凝滯了一瞬。
小楊看到他,像是看到了救星,又像是更添了緊張,連忙讓開位置:“慕言哥……”
星星的哭聲也頓了一下,淚眼朦朧地看向門口那個高大的、逆着光的身影。
在昏暗的光線下,蘇慕言的臉部線條顯得更加冷硬,眼神深邃,看不真切。
短暫的寂靜之後,是更猛烈的爆發。
“啊——!走開!哥哥走開!”星星像是看到了什麼更可怕的東西,猛地用被子蒙住頭,哭聲變得悶悶的,卻更加絕望,小小的身體在被子裏劇烈地起伏。
蘇慕言剛剛邁出的腳步,像被釘在了原地。
那股熟悉的、想要轉身逃離的沖動再次涌了上來。
看,他的存在,只會讓她更害怕。
小楊尷尬地看着蘇慕言瞬間沉下來的臉色,連忙打圓場:“慕言哥,星星她只是做噩夢嚇到了,不是故意的……”
蘇慕言閉了閉眼,強迫自己壓下心頭的煩躁和無力感。
林森的話在腦海裏回響。
他不能走。
他沉默地走到床邊,但沒有靠得太近,在距離床沿還有一兩步的地方停了下來。
他看着那團裹在被子裏、哭得不斷顫抖的小小凸起,大腦飛速運轉,搜索着任何可能有效的“解決方案”。
唱歌?
他只會唱自己的歌,那些或深情或激昂的旋律,顯然不適合此刻的場景。
講故事?
他腦海裏一片空白,沒有任何關於童話故事的儲備。
說“別哭了”?
這已經被證明是無效的,甚至是反效果的。
他發現自己在舞台上掌控一切的能力,在此刻消失殆盡。
他像一個失去了所有樂器的樂手,面對着一個無法理解的、混亂的音符,束手無策。
時間在星星撕心裂肺的哭聲和蘇慕言僵立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小楊試圖再次安撫,收效甚微。
蘇慕言就那樣站着,像一個笨拙的哨兵。
他不知道該做什麼,只能以這種近乎愚蠢的方式,履行着林森口中“哥哥”的職責。
哪怕他的在場,似乎只會加劇“災難”。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因爲哭得太久耗盡了力氣,也許是因爲恐懼慢慢退去,被子裏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了細弱、委屈的抽噎。
蘇慕言緊繃的神經稍微鬆弛了一點點。
他試探性地,用自己都覺得幹巴巴的聲音,說了一句:“沒事了。”
聲音很輕,在寂靜的夜裏卻格外清晰。
被子裏的抽噎聲停了一下。
蘇慕言屏住呼吸。
幾秒後,抽噎聲再次響起,但似乎……沒有那麼激烈了。
這微小的變化,像黑暗中劃過的一絲微光。
蘇慕言猶豫了一下,極其緩慢地、幾乎是挪動地,又向床邊靠近了半步。
他沒有伸手去掀被子,也沒有試圖去抱她,只是就着昏暗的燈光,能看到被子邊緣露出的一點點她汗溼的頭發。
他就這樣,保持着這個不遠不近、略顯尷尬的距離,沉默地陪着。
小楊見狀,悄悄鬆了口氣,輕手輕腳地去客廳倒了杯溫水過來,放在床頭櫃上,然後對蘇慕言使了個眼色,無聲地退出了房間,輕輕帶上了門,留給他們獨處的空間。
房間裏,只剩下星星逐漸平穩下來的、細微的抽噎聲,和蘇慕言幾乎微不可聞的呼吸聲。
他又在原地站了許久,直到確認被子裏的動靜完全平息,只剩下均勻而綿長的呼吸聲,她應該是哭累睡着了。
蘇慕言這才感覺自己的雙腿已經有些發麻。
他極其緩慢地、生怕發出一點聲響地轉過身,如同完成了一場極其耗費心力的演出,拖着疲憊不堪的身體,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客房,重新回到大廳的沙發上。
窗外,天色已經透出些許微明。
他躺回沙發上,卻比之前更加清醒。
耳邊似乎還殘留着星星那驚恐的哭喊,眼前浮現的是她蜷縮在被子裏的弱小身影。
這一夜,他未曾合眼。
身體的疲憊達到了頂點,但精神卻異常活躍。
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知,清晰地擺在了他的面前:撫養一個孩子,遠不是提供物質保障那麼簡單。
它需要無窮的耐心,需要應對各種突發狀況的能力,需要一種他目前嚴重匱乏的、名爲“親和力”或者“安撫力”的東西。
而那個孩子,蘇念星,她的世界裏充滿了失去和恐懼,她需要的,是一個能驅散噩夢的港灣,而不是一個連靠近都會讓她害怕的、冰冷的“哥哥”。
這一夜,就在這樣的混亂、無措和相互折磨中,艱難地熬了過去。
他無法想象剛剛接回來的第一夜,這個妹妹會哭成什麼樣?小楊是不是跟自己一樣無措。
磨合的道路,看起來遠比蘇慕言想象的,還要漫長和艱難。
他望着窗外逐漸亮起的天色,第一次對“哥哥”這個身份,產生了如此具體而沉重的實感。